夜色沁凉如水。

博雅望着庭院。一如以往,像把一块荒野取下来似的,杂乱不加修整,秸梗、败酱草和许多不知名的野草随意蔓生。

博雅端起酒杯,放到唇边。

开口说话时吐出酒气:「晴明……」

「嗯?」斜靠墙壁的男人淡淡回应。白色狩衣松松垮垮,那宛如含着胭脂的唇蕴藏若有似无的微笑。

「我觉得,人心是种很奇妙的东西啊。」博雅嗟叹,又饮了一口酒。

庭院一角的老樱花树沙沙作响,灯火摇曳。

晴明没回应,博雅续道:「你曾说,妖鬼接住在人心之中,比如我,心中也住着一只鬼。可是,武士英勇的言行、女子的柔情、美好的品德,也都起於人心啊。」

「……」

「真的非常不可思议。」

「的确。」晴明微笑,伸出筷子,夹破烤熟的香鱼鱼身,白烟冉冉而上。

「可是我们却永远也不能理解别人的心。这样想起来,似乎有些可怕。」

「呵。」

「笑什麽?」

「没什麽。」

「你在嘲笑我吧。」

「没有的事。」

「那到底为什麽笑?」

「我只是有些意外博雅会烦恼这种事而已。」

「哼,毕竟我是个大老粗啊!」

博雅闹别扭的说,晴明困扰地撑着颊,脸旁白皙如玉。

「不是那样的。因为我印象中的博雅,应该很直率,不会在乎这种事才对……」

「是吗?」博雅的声音软下。

「是啊。於是我不禁好奇起来,为什麽你会提到这种事呢?」晴明垂下手,相前倾身,月光拂上那秀美的轮廓,细长的丹凤眼中闪烁着戏谑。

「莫不是,有了意中人?」

「没、没有!」博雅瞪大眼,猛力摇手,慌乱的否认。

「呵呵。」

「真的没有!」

「好想知道是哪位宗姬啊。」

「真的没有!晴明,你要相信我!」博雅口不择言的说出这句话。

晴明眨眨眼,噗哧一笑。

「嗯,我相信你。」

「真的?」博雅露出松口气的表情。

「因为是博雅说的话啊。」

「那你是怎麽想的?」博雅为自己倒了一杯酒。「要是能通人心的话……」

「是很可怕的事吧。」

「为什麽?」

晴明用指尖悬着酒杯,没有要喝的意思,只是看着月光折射进入青琉璃杯中的光彩。手指细长,指甲如樱花淡红。

「理解别人的心思,这范围很广。明白情绪也算是吗?还是指明白脑中的念头?」

「呃……」

「假设两者皆能明白,也就意味着被强迫接受那人的欲念、邪念、恐惧、贪婪……好比说,博雅。」

「唔?」

「我恨着你。」

博雅瞪大眼睛,晴明却若无其事地欣赏酒杯,接着轻笑。

「你相信了?」

「你耍我?」

「不,这是举例。对你而言,不知道他人对你怀有『恨』的意念,不是比较好吗?」轻轻放下酒杯,晴明这样说。

博雅皱起眉头。「我本来也不想要什麽能通人心的能力,可是因为你的举例,反而让我困惑了啊。」

「那就抱歉了。」

「要是能知道你真正的想法,刚刚我就不会被你吓到了。」博雅直率的说。

云朵遮蔽明月,庭院一下子黯淡,飘浮在空中的淡淡香气忽然间显得浓郁。烛火摇曳,晴明的肌肤被照得泛起淡红,脸孔一时陷入昏暗,一时浮现。

「若我所说的是真的,你会如何?」嫣红唇角的笑意更深了些。

「晴明,不要吓我,拜托。」

晴明微笑,不再说下去。没过多久,云飘过月亮,庭院再次笼罩於一片青色月光。

博雅看着晴明。「那你呢?晴明,你会想知道我的心思吗?」

「不会。」晴明很乾脆的说。「因为,博雅这个人本来就好懂,不需多此一举。」

「这是挖苦还是……」

「是赞美啦。」

博雅大口咬嚼香鱼,像是要藉此发泄不满一般。

香鱼共有四条。博雅很快吃完两条,晴明将他还未动过的另一尾香鱼推过去。

「你不吃吗?」

「嗯。」

得到肯定後,博雅用筷子剖开鱼身,刚要吃,晴明却开口了。

「博雅,你知道菊姬吗?」

「知道。」博雅回答,放下筷子。「是佐仓大人的千金吧?」

晴明颔首。

菊姬的母亲早逝,佐仓大人对新妻子非常宠爱,连带冷落了菊姬。而菊姬的继母十分嫌恶菊姬,近乎拘禁地看管她,於是外界几乎没有她的消息,甚至没几人知道佐仓大人有这一位千金——晴明这样说。

「既然如此,博雅怎会知道她?」

「因为菊姬送过我一首和歌。」博雅豪不顾虑的直接说道。

「和歌?」晴明的眸子像狐狸般眯起。

「对。」

「表达爱慕之情的吧?」

「大意是那样,可我……」

说道一半察觉不对,博雅硬生生吞下话来。脸胀成酱红色。

晴明用袖子遮住脸,背过身去,背脊颤抖。

「博雅,你果然很容易被套话。」声音中含有忍俊不住的笑。

「别说了。」

「原来如此,有了意中人,所以才会……」

「不要闹了,晴明!不是说相信我吗?」博雅大声说道。「不要取笑我了!」

晴明垂下袖子,使力咬着唇不笑出来,唇瓣红得像是要滴出血。

过了会,他开口问:「後来呢?」

「没有後续了。因为我根本不认识她,而且,那也是三年前的事了……」博雅脸上的红退去,但仍残留羞赧。

「这样啊。」

香鱼已经没有热气。博雅低下头,发出过分夸张的嚼食声,晴明则侧头看庭院中那株古樱花树。若有似无的微笑依然盘旋於那嫣红的唇间。

花季刚过,樱花花瓣不再於月下飞舞,枝条间只有嫩绿叶片。

博雅喝口酒。他的面前摆着三副鱼骨。

「晴明,你为何提起菊姬?」

「最近无意间听到一则传闻。」

「传闻?」

「嗯。」晴明没有回头,斜斜侧卧,欣赏云间的月。「菊姬似乎发疯了。」

然後晴明描述起他听见的事。数月前,本来文静的菊姬性情大变,动辄向侍女拳打脚踢,口不择言的辱骂父亲与继母,不闹得天翻地覆不肯干休。如果因而招来更多人制止,菊姬就会抱头在地上打滚。

「痛呀、痛呀!」这样哀叫,猛力拉扯头发。

就算请医生来治也没有用。佐仓大人不得已,只好将她搬到偏僻的房间,希望不让家丑外扬。

可是,此事终究透过下人口中泄漏出来了。

「可怜啊。」博雅垂下头,叹道,忽然不解的看向晴明。「可是,这和你有什麽关系?」

「因为她正如同你说的那样啊,博雅……」

「唔?」

晴明翻过身,宽松的白色狩衣凌乱。「菊姬似乎能通人心啊。」

那是侍女们说的,在菊姬发疯前几日,菊姬忽然能够说出旁人心中所想。她们觉得有趣,便和菊姬玩起游戏,而菊姬果真可以说出侍女心中想着的事物,百试不爽。

侍女们起先只觉好玩,可是,随着问题的内容愈发深入,到最後连侍女从未对旁人提起的隐私,菊姬都能说得好像是亲眼所见时,她们开始感到恐怖了。

这是妖术吧?好可怕啊,怎麽能连这种事都了若指掌呢?难道菊姬是妖怪?是鬼吗?侍女们忍不住心想。

那一刻,菊姬的表情变了,据侍女们後来说,那一刻她的表情非常狰狞可怖。

自那时开始,菊姬常常殴打侍女,边打边哭,尖声嚎叫:「你们为什麽要这样想——」

夜色更加深沉。微风吹拂,拂过晴明轻轻阖上的红唇。

一室寂静。

博雅叹息的声音宛如要混入风中:「真是可悲啊。」

「是啊。」

「我明白你的意思了,晴明。」博雅正襟危坐,双手握拳摆在膝上,认真的说:「无论如何,还是不要完全理解一个人的心比较好。」

「呵……」晴明轻笑。「那,你要去吗?」

「去、去哪?」博雅一愣,莫名其妙。

「去见菊姬啊。」

「你有办法救她?」

「现在还不知道。」晴明摇摇头。「总之得先去看看,常人不该有这种能力,也无法承受太久。」

「这样啊……」博雅有些失望的低下头来

「总之,你明天夜里过来吧。」

「明晚?」

「对。」

「这……」

「去不去?」

「去。」

「走。」

「走。」

事情就这样决定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