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上是农历十五的月光,地上是梨花树下大字型躺着的佟皇贵妃。

前天大阿哥请安之後聊了两句就走了,对於我忽然笑嘻嘻地双手捧着一碗姜汁撞奶给他的「礼遇」,很有点「受宠若惊」,目瞪口呆了半晌之後,急急忙忙地谢恩,躬身接过。然後用一种我觉得极可能食不知味的恭敬态度吃完,再认真地称颂一番才算收场。

...大阿哥的皇家礼仪,硬把这天本来吵吵嚷嚷,越闹越没有正形的点心时间提升了几个层次,跃升为皇室teaparty的典范。

接着难以避免地进行一轮官式问候,说到有关「病情」的事,我笑笑当做回答算了,临走时他看我的眼光,倒有几分怜悯。

我已经看开了,之前还会担心:「这样做会不会露出马脚,那样又会不会太奇怪」之类的。现在我觉得,在这些人精面前,我越卖力演戏,只会画蛇添足,让人起疑,更加想去发掘其中真相。反而傻傻憨憨的,可能还会让人觉得是病傻了,变成天然呆一名,那就不会有兴趣去试探了。

反正我有一个如假包换的真货外壳,老大也已经偷偷确认过我身上的胎记。既然老大那一关过了,其他人就没什麽可虑。

那天我吓晕了之後,老大就没再追问什麽,我们又回复本来的和平床伴关系。他上床的时候似乎早了,虽然我还是早就睡了,当我感到他睡在我身边,就会轻轻拍拍他,示意我知道他来了。我开始觉得自己,我说的是张惠佳,已经待他有如老朋友一样。虽然认真算起来,我才认识他一个月左右罢了,可见潜移默化的力量是很强大的。

我们这样子过了几天平静的日子,直到昨天我无意中从蕙兰口中知道了一件事。

昨晚洗澡的时候,我照例跟蕙兰闲聊。我其实很不习惯洗澡时有人看着,不过古代的设备不像现代方便,进出浴盆、加水之类的事,没有人帮忙挺麻烦的,尤其是我这种身体状况。於是我唯有折衷一下,只让蕙兰一个人帮忙。这很自然的造就了我们谈私房话的机会,就像以前在办公室时的PantryTalk,永远是收集情报的最佳渠道。

我习惯洗完澡就去睡觉,可是托管家公小四的福,我这些天来一天到晚都在睡觉,这时候变得不想睡了。要养好身体,良好作息习惯是很重要的。於是我想起老大在我「承认失忆」的那晚曾经按揉过後颈上的那个安神穴道,那位置自己按不太好使力,所以我指着那个位置,道:「蕙兰,你帮我按按这里吧!」

蕙兰奇道:「娘娘,你的胎记有什麽不妥吗?」

我心中一凛,问道:「胎记?」

「这是娘娘的胎记的位置啊。因为在颈後,娘娘怕也是忘了吧!」

「是吗?原来我身上有胎记啊…」

「对啊,娘娘的胎记形状很特别,就像一只蝴蝶。」

胎记…那天晚上,原来他还是起疑了,於是不动声色地在找证据。

想到这里,我忽然觉得一阵冷意浸透全身,不禁打了一个冷颤。蕙兰察觉我的异样,问道:「娘娘,水冷了吗?」

我含糊答应,蕙兰马上忙着加热水,我尽量按捺情绪,不动声色地问:「蕙兰,皇上说过,我是他的表姐。」

蕙兰似乎没发觉我的情绪,答道:「对啊,孝康章皇后是娘娘的亲姑姑。」

「那麽,小时候我跟皇上亲近吗?」

「奴婢那时还未入府,不过听府里的老人说,皇上小时候出宫避痘,不料还是得了痘症。孝康章皇后心忧如焚,又不能随便出宫,就拜托家人去慰问。娘娘跟皇上同龄,据说皇上返回宫中之前,娘娘常常跟着福晋去探望皇上。奴婢入府後,也常常听到娘娘提起皇上。孝康章皇后薨逝之时,娘娘伤心之余,最记挂的就是皇上没人陪伴,在府里急得团团转的,茶饭不思,好不容易等到太皇太后宣进宫中,才得以见到皇上。」

「嘿嘿,这样说来,真是青梅竹马,两小无猜呢!」我垂目笑道。

「皇上和娘娘姻缘天定,感情深厚,所以这次娘娘贵体违和,皇上着紧得很。」

「那麽,我小时候如何称呼皇上的?我说的是未登基之前。」

「那时皇上还是三阿哥,娘娘就那样称呼。」

「私下里不会直呼其名吗?我是表姐啊。」

「怎麽会?皇子名讳也不可胡乱称呼。只有身居内廷主位的主子,才能称呼众阿哥的名讳,其他主子也不得直呼其名。」蕙兰很称职地给我上了趟礼仪课。

我心里很不舒服,最讨厌被人拐弯抹角地试探,想知道什麽直接问好了,尤其是当我把那人当做朋友的时候。今天孩子们结伴来看我,对我来说是及时雨,我玩得很开心,心里的郁闷才发泄了大半。

我知道自己不可理喻,明明是我自己骗人在先,却又介意别人骗我。尤其是以老大的身份,他不会也不应该轻易相信这种可疑的说法。他的求证其实极之温和,每一个有理性的人都应该这样做。要是真的有什麽人偷龙转凤,把他老婆换了去,佟同学的处境可能很危险啊!他不就应该马上去找回原版吗?他的孩子们要是不明就里地亲近这个冒牌货,也很危险吧?不管身为丈夫,还是身为父亲,这件事都绝对不能随便。如果我站在他的立场,我也会这样做。

而且,我怎可以随便把一个皇帝当做朋友?还用我一个现代人的观念,去评定他的行为?

道理我是懂的,可是还是很郁闷。我这个人很矛盾,感情跟不上理智,阿恒那件事如此,现在也是如此,总是自寻烦恼。

不知道我会在这里待多久,不过凡事看开一点,看淡一点,日子才会好过。

晚上,我把全部人挥退,舒服地躺在树下,自己一个欣赏盛开的梨花。在皎洁的月色下,白色的花瓣上好像胧着一圈萤光,在微风中轻轻摇曳,就像暗夜里的精灵在月光下翩翩起舞,美丽而神秘。偶尔有一两片花瓣静静地掉落在我身上,就好像精灵们在给我捎讯息。然而我失魂落魄,只能看到花瓣纯白无瑕的表面,无法理解个中深意。

月下美人,应该不只可以用来形容昙花,用来形容梨花也不错。

春天秋天我住在这里

没有人来没有人会去

春天秋天独自在美丽

你不在意谁来谁又去

你是春天的花开在秋天

落叶缤纷的季节里

你是春天的花开在秋天

落叶纷飞的世界里

不问明天悠然自乐

黑夜白天交替出现

一个人看风景也可以非常舒服,何必「举杯邀明月,对影成三人」?

听到脚步声,我支起身来看,身穿暗红长袍的康熙老大不徐不疾地走向我,以一贯沉稳的语调问我:「更深露重,怎麽躺在地上,你才好了几天,若再受寒怎办?」

我笑着回答:「不会,地上舖了薄毡,我一点也不冷。烨儿快来看看,月下的梨花很美。」说完我双手垫着头,直接倒回地上躺着。

老大坐在我身边,碰了碰我的脸,微愠道:「还说不冷?你的脸冷得像冰!」说着硬把我挖了起来,我忙道:「别急,我真的不觉得冷。」握着他的手,再道:「你看,我的手一点也不冰。」他伸臂把我拥在身侧,道:「小心身子,你一病倒,胤禛就担心得夜里睡不着,胤禩上课也不专心。」我点点头,道:「嗯,身为他们的额娘却反过来要他们担心,是我不好。」他紧了紧手臂,道:「你知道就好。」

他拥着我靠坐在树下,陪我看了好一会儿的月下梨花,可是我的心思已不在这里。想了一会,我下定决心,抓着他环在我腰上的手臂。

「烨儿…」

「嗯?」

「宫里有没有教堂?我说的是西洋人的教会那一种。」

「你说汤玛法和南怀仁的那个洋教?」

「对。」

「有,就在西三所附近。」

「汤玛法和南怀仁还在吗?」

「汤玛法早在五年时去世,南怀仁也在太皇太后薨逝翌日去世了。」

「哦…」我失望地低头,本来还想跟历史上赫赫有名的来华神父学经,太迟了。

「你想认识西洋教?」我点了点头,老大顿了顿,道:「我明日召徐日升去圣堂等你吧,他也是洋教的神父。」我立即抬头看着老大,不知道他是不是说真的:「真的可以吗?」神父是男人,後宫是男人的禁区,可惜这年头没有修女来华传教。

「徐日升身兼宫廷乐师,间中会进後宫演奏。」

太好了!除了圣经,我还可以跟这位徐神父交流点别的。

「你以前不是拜佛的吗?怎麽忽然会对洋教有兴趣呢?」

大概我兴奋得太诡异,太着迹了,他会怀疑也是自然的。不过他直接问我,感觉比旁敲侧击好多了。

「佛祖慈悲为怀,授人智慧,只不过,我需要的不只是慈悲和智慧。」

老大盯着我的脸,似乎想要把我看穿:「你需要的是什麽?」

凝望照亮黑漆漆的夜空的一轮明月,我清晰地答道:「我需要的是更有力量、更直接的东西──我需要信仰和方向。」转头跟老大笑笑,道:「烨儿,来,你再帮我一个忙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