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紫伶仃 — 選擇篇 第四章 飄雪

跟表哥近两小时的沉默对坐，比陌生人更不如的静谧，辛苦的捱过了探病时段，志超才不得不离开。想到出院後要跟他朝夕相对，就有点留恋在这里的时光。

表兄妹的身份，还能继续下去？

「雪姐姐，不开心吗？」小璇蹦蹦跳跳地走回床上。

看到小璇无时无刻挂在脸上的笑容，慧稍变得开怀：「小璇整天到哪儿呢？姐姐挂念着你啊！」

小璇灿烂地笑着：「黑熊表哥来过了，是吗？」

「小璇怎麽会知道呢？」慧诧异地看着她。

「因为姐姐的不快乐，都挂在脸上了。」小璇变得哀伤地说，「每次黑熊表哥出现，姐姐就是这个模样。」

一个只得六岁的小孩，也窥得自己的心意，慧就有点儿控制不住眼眶的泪。

小璇从床上跳下来，绕过慧的床拿起了慧放在椅子上的大褛。

「穿起它吧。」小璇也穿起了自己的厚厚外套，还戴上了有一对兔子耳朵的帽子，「快点！」

慧怀着满腔疑惑，还是把大褛穿上了。小璇就急不及待地拉着她走出病房。知道小璇必定会卖关子，慧也不打算问究竟到何处去，只是默默的跟着她的带领。

小璇表现得很雀跃呢！

「小璇，你不可以独自离开病房呀！」守在病房门前的护士说。

「我不是独个儿啊！雪姐姐和我一起。」说罢又是一个灿烂的笑容。

护士看一看她身後的慧，笑着说：「是慧姐姐，不是雪姐姐啊！」

小璇只笑不答，紧紧地捉着慧的手，护士看着慧，报以「交给你了」的眼神。

感谢护士们和小璇的信任，慧开始对小璇的带领感到期待。

小璇熟练地走进升降机，按了顶层。

升降机门缓缓打开，大堂的灯光映得玻璃门像镜子一面。倒映着自己身影的玻璃门徐徐滑开，眼前只得未适应的漆黑一片。大褛内的身躯因着强风颤抖起来，小璇拖着自己的手向前走。渐次适应四周，红蓝绿黄的灯光交错闪烁着，衬托着高高的大树轮廓，背後灰中带紫的夜空，中间划着亮白的银河。

「是啊！圣诞快到呢！」小璇眼中流露出比灯饰还要闪亮的光辉，「之前上来，还没有布置啊！」

「这里是……」慧欣赏着四周满有圣诞气氛的景致，满是疑惑。

「这里是医院的『平台花园』，我最爱到这里看风景，晴天的时候，可以看到很远很远哩！晚上我可是头一次上来喔！护士姐姐都不许我独个儿上来，幸好雪姐姐陪我呀！原来晚上比白天还要漂亮啊！」

小璇放开了慧的手，在花园里跑过不停。跑到树旁摇着小天使，跑到草丛摆弄小闪灯，跑到栏边眺望夜街道，又跑到长椅去，才发现早有别人坐着休息。

「小璇，不要打扰别人休息。」慧从後追了上来。

长椅上穿着病人服的男生，听到慧的声音，立时站起来探头察看。靠着微弱的星光，只看到男生的病人服反映着灯饰的闪烁，却已令慧心跳不已。

「小璇？你说……小璇？」男生对着慧说。

小璇已捉住了他的手，露出亲切的笑容，就像找回了久久未见的亲人。

「小璇？」男生低头看着她。

「笨蛋哥哥！」小璇对着他咧嘴而笑。

「慧，这兔女孩……是小璇？」

早已梨花带雨的慧，又哪有勇气走出昏暗当中？靠着夜色隐藏自己对他的思念，和将思念实体化的眼泪，她的勇气只足够让自己原地啜泣。

小璇看到天也穿着病人服，诧异地问：「笨蛋哥哥也住院吗？」

「谁是笨蛋哥哥？」天左察右看的打量着小璇，似乎仍未看出「他」的真身。但捉着自己的那只小手，感触是如此的熟悉。

他再抬头望向慧，见她在暗里擦拭着脸：「这兔女郎是……」

「不要唤她兔女郎可以吗？」慧的责备话中，隐带着哽咽过後的鼻音。

「你……哭了吗？」

「才没有。」她转过头，免得红肿双眼被瞧见。

慧躲在黑暗中，莫说是泪痕，根本连轮廓也看不见。

然而他就清楚的知道，她是自己朝思暮想，却又不欲相见的人。

小璇拉着他的手跑向慧，这突然一动牵动了他右膝的伤，漆黑中看不见他脸容扭曲，但一拐一拐还是清晰可见。

「小璇，不要跑！笨蛋哥哥的脚有伤啊！」

慧再也顾不及黑暗的保护，扑了向按着右膝原地站立的他去。

小璇松开了手，一脸担忧和内疚，看着姐姐扶着他到长椅去。

小心翼翼地坐下，顾不了两对担心自己的眼晴，天闭上眼，感受着患处的情况。

「你不要吓我们好吗？要唤医生过来？」

「不，没大碍。」天放松了脸上的绷紧，「倒是……你搀扶的动作……很纯熟呢！」

慧脸色一沉，站起来就要离去。不想再听他用表哥的事来讽刺自己。自己在默默的承受，被绑的自由、被困的意志、被封的嘴巴……也还只剩下为他淌泪这一点能忠於自己，偏偏这笨蛋又要把这结晶退回自己被上了枷锁的盒子里。是不忍心离开，但更不想再听到他俩的意气之争。

就这麽一瞬，犹疑了脚步，左手被紧紧的捉着。有别於公园那次柔柔的牵着﹐有别於在梦中那次轻轻的勾着，而是紧紧的捉着——不容放开的捉着。

肌肤传来的温暖像电击着自己的每串血管，震撼着胸口内的每个呼吸和颤动。捉着自己的手是那麽的紧，却又温柔得让人舍不得失去，更像是恍如隔世的一份依附。

「不要走。」

慧回过头看着他说话时明澄的一双眼，像在配合着手中传来的温暖，闪着真诚的光芒，融化自己冰封了的情感。

是受他的诱惑，抑或是自己的意愿？慧轻轻坐回长椅上，盼望着手中持续的温暖。

小璇笑了笑，便识趣地跑开，走到圣诞树下逗玩着饰物，好让两人独处。

「她是小璇？」天有点後悔放开了她的手，也苦无藉口再将两人的手接上，「现在的变性技术，已经这麽发达？」

她收起了先前的一脸阴沉，一手搥在他的右臂上：「你不要再拿小璇作笑柄。她是不折不扣的女孩子！」

「那麽……之前在公园的……」

「是我们误会了，她从来没有承认过自己是男生。只是我俩自以为是吧！所以，你在男厕找不着她。明白了吗？笨蛋哥哥。」

「为什麽我是笨蛋哥哥？」他夸张地指着自己。

看到他这副呆相，慧笑了。小璇起的这个外号，十分贴切。

「小璇觉得你很笨，就是这麽简单。」

天听罢皱起眉头，装出一脸怒意。

慧用手掩着笑不停的嘴巴：「不要介意啦，你不觉得小璇唤你『笨蛋哥哥』时，是满怀爱意？」

我也对你满怀爱意。天没勇气说出来。

小璇不停地在花园里跑，看到新发现的灯饰，又会高声欢呼起来；时而躺在草地上翻滚，时而走到暗处偷看二人，玩得不亦乐乎。他们看到小璇为着小小的事情而开怀大笑，都慨叹自己失去了知足的童真。

到底是为着什麽，而要时时刻刻苦着脸？身处这里，沐浴在夜空下的宁静中，感受着圣诞的气氛，看着小璇的欢乐，身边坐着的是令自己牵肠挂肚的人，不正是最美妙的时刻吗？

就因为羞於表达自己的情意，而糟蹋着此际的良夜美景？

都已不算是陌生人，为什麽还要掩饰？抱着这信念，看到慧的纤手，像融化不了的初雪挂在椅子上，天将手轻轻包裹着它。

初雪微微抖动了一下，像被热力融化了，渐渐跟压下来的温暖小手，融在一起。

像埋在雪堆中的手，天只感到温暖和嫩滑。已不是第一次牵她的手，却从没感受过现刻这份自然和信任。

慧没想到他竟会主动牵她的手，更没想到自己不但不抗拒，反而配合着他，轻握着他从手背伸进掌心的几根指头。

手是牵着了，两人却羞於看到对方的目光。

这一刻，很漫长。四周闪动的灯饰，都像为着点缀他们而亮着，也掩过了他俩的脸红耳赤。

小璇抱着玩具熊，倚着树下睡着了，半歪不倒的。慧站起来，却没有放开他的手。他借着她的力量，也忍痛的缓缓站起来。两人牵着手，一步一步走在没有月色的夜空下。

四周的灯饰倏地熄灭了，想是早预设了时间开关。没有灯光的天台上，更显得夜色明亮，两人的样子在灰蓝的天空下更形清晰。

天突然紧握着她的手，停住了脚步。

「怎麽了？脚痛吗？」慧大惊，回头却见他一脸平静。

「我不是要用志超的事挖苦你，只是……我真的介意你每天在他身旁呵护备至；我真的介意你每天搀扶他四处走；我真的介意你成了他的私人看护。我当然明白他是你的表兄，但这也说服不了我去接受你为他的付出……」

慧想到了被表哥处处箝制、想到了天的关心、想到了对他的种种猜疑，眼眶又再一次不自主的崩堤。

「我就是这般会妒忌、会猜疑、会吃醋……因为，我真的十分、十分、十分喜欢你，不舍得你离开一分一刻。」

「我也十分介意你跟王彦哩！」哭成泪人的慧，终於让心底的结，随着泪水给予的勇气，一并释放出来。

天把慧紧紧的抱住，她的心瞬间像支撑着的雪融化掉了，溜到紧贴着自己的另一个身躯里去。

「没有王彦。慧，根本没有王彦。从来都只有你。」

泪水沾满了他胸前的衣衫，湿透的脸却是如斯温暖。双手在不知不觉间，原来已紧掐着他的肩背，想他的病人服背後已皱了一大片。哽咽的颤抖，伴随着泪水呛着气道的咳嗽，跟他的心跳打破了黑暗中的宁静。

「对不起……」她带着哽咽，激动地说，「真的对不起。是我太小心眼，怀疑王彦跟你……」说罢，双手捉得更紧，泪水更放纵。

从来都只有自己说着抱歉，这刻看着慧的眼泪，才明白跟王彦的暧昧，原来伤她这麽深。

抱着哭泣的她在怀中，天更有决心，要好好的爱惜这颗明珠。

良久，哭得累了，声音也沙哑了，渐发觉除了枕在他胸前的脸，手臂、发梢也传来湿润了的寒冷，慧慢慢从他的怀中探出头来。

「下雨了吗？」慧看着灰蓝色的天空上，隐约飘洒着白色的一点点、一串串，没有规律的飘洒着。看到它快要落在面上，就倏地变成了一丝冷感，「这就是笨蛋说的，冬天下不了的大雨？」

「不，」天抬起头，像是察看，又像是感受，手，却依然没有一点放松，「这是我梦寐以求，在拥着爱人的冬天晚上，下的一场大雪。」

慧破涕为笑。

「也许……小雪也可以的。」

她再笑了笑：「可是，还是会感到寒冷，是吗？」微笑着的脸，再次枕到他湿透的胸前。

他更紧的搂着她，彷佛就能给她更多的温暖。

她稍微仰後了身子，抬头看着他溶入雨夜中的脸。对望着的双瞳，都只映着彼此的脸庞，也就成了彼此眼中的一切。

「天。」她微微的呼了口气。

「慧。」他轻轻的吐出声音。

「天。」

「慧。」

她「吱」地笑了一声，看不到涂了什麽颜色口红的小唇微微上翘。

他想起了上次浅嚐到的小樱桃，那份温暖、那份湿润、那份柔软。

夜空中依然飘洒着如丝如点的「小雪」，沾在地上便匆匆昇华，也沾在树上、沾在椅上、沾在小璇抱着的小熊上、沾在众人的发梢上，却沾不到两片紧贴着的嘴唇上。

这夜，雨点洒个没停，轻轻的、柔柔的。

小璇眨着惺忪睡眼，瞥见四周静寂的灰灰蓝蓝。融为一体的两个剪影，在暗沉的天空前，被飘雪笼罩着。

「很美啊！」小璇把小熊的黑眼珠朝向二人，欢天喜地的又把它靠到自己的脸上磨蹭，「这梦境很美呢！」说罢又昏昏沉睡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