再度醒来的时候,车子已经稳稳地停在了省委大院里。

方铭泽向后倒靠在驾驶座上,身边的窗户已经摇下来,初夏傍晚特有的轻薄寒意正从车外缓缓地透进来。颀长的身子逆光看起来像是一副美好的剪影,右手指尖夹着一支燃烟,左手就那么随意地耷拉在方向盘上。长眸半寐半醒地眯着,望向某个不知名的远处,情绪看起来很模糊,不知道他在想些什么。

意识到已经如花痴般盯着他看了半天,简思感到几分羞赧,于是小幅度地挪了挪身子,伸手扶住渐觉僵直的颈项,试图掩饰自己的尴尬。

一只大手及时伸过来,掌住她的背脊,温热的皮肤轻触脑后,用力劲道却不乏温柔,略显沙哑的声音在狭小的车厢里响起:“醒了?”

弱弱地“唔”了一声,简思闭上眼享受这份屈尊降纡的服侍,意外地发现被揉弄得很是舒服,连带着满身的疲惫感也消散了不少,好奇地问道:“你练过的?”

“以前在部队里,训练强度比较大的时候随便捏捏,有经验。”他对她的反应显然很受用,索性将烟噙在唇间,两只手都拢上来,含混地说:“睡着得可真快,还没出医院你就开始打呼了。”

简思顿时惊得睁开眼睛:“真的假的?”

“什么‘真的假的’,你自己啥时候睡着的你不知道?”方铭泽下手把烟头按灭,侧过身子开始认真地替她按摩。

“我是说打呼是真的是假的?”尽管时常以“女汉子”自居,可睡觉打鼾这个属性还是太惊悚了些。

“你这脑袋里成天都在想些什么乱七八糟的啊?”他停下手里的揉弄,在她脑门上不客气地“嘣”了一下,笑着解释,“本想送你回公寓,可又怕绕路——在车上睡长时间会着凉的。干脆就把车开到我家来了。”

简思点点头,表示自己没有异议。

他这里作为省级领导的固定居所,定期都会有行管局安排专人做保洁。所以即便方铭泽已经大半个月没有回来,房间里的一切还是光洁如新。

方铭泽将好不容易翻出来的钥匙扔进置物盒,体贴地伸手替她褪下已经完全没有样子的外套,随后便大步走进房间,根本没有需要说一句请她随意的客气打算。

简思倒也不觉得见外,方铭泽这样其实是在以行动表示一种态度,其中蕴含着什么深层的含义,她现在想不清楚,也没有精力去弄明白。

拖着没有力气的步伐向前划了两步,躺倒在看起来就很舒服的懒人沙发上。比她第一次来时想象的还要舒服,身体陷进去的那一瞬间,嗓子里便不由自主地哼出了声,心里也不由地感慨这人真是会享受。

睁开双眼,可以透过客厅的双层玻璃看到窗外夕阳西下的景致。省委大院里的其他房间里,一扇扇窗户正在先后亮灯,像是盛开在青灰背景中的花火,在渐暗的天色中浸染出小片小片的温暖光泽。

即便是在萧山省政府里实权在握的地方大员,卸下身份回到家里往往也会有需要操心的柴米油盐,诸如老婆的唠叨、儿女的学业、父母的健康之类。但正是这些繁琐得略显庸俗的杂事,交织成所谓“大人物”们平凡的一面,构造了他们在政坛上腥风血雨之后的永恒锚点。

与之相较,方铭泽的这间井井有条到令强迫症发指的屋子里,似乎确实少了几分能够沁入心脾的人气。

正思及此,那人的召唤声恰到好处地从浴室里传出来。

咬着牙撑起身子,踮着步伐晃晃悠悠地荡过去,却见满满一池子热水正在散发诱人的蒸汽,材质柔软的大号男式衬衫叠放得整整齐齐,案头毛巾是她上次用过的,正干干净净地搭在架子上。

介绍完所有的注意事项,方铭泽略略点头致意,“洗完了叫我。”说完便合上门出去了。

简思不得不承认,强迫症的正向外部性真强。

将自己完全浸没在到水里,充分让每寸肌肤都感受到温暖的浮力。整个人像是漂浮在母体中的婴孩,不需要任何依傍地在池子里起起落落。她甚至能够清楚地听到身上肌肉一缕缕松弛下来的声音,从昨晚开始层层累积的紧张终于开始缓慢地释放、消散。

身体在短暂的休憩后或许还会恢复如初,但因逝者离去而产生的那份缺失,却是永远也无法弥补的。她无法想象郑娟今后的生活该如何继续,更不敢贸然联想到尚未出世便失去父亲的孩子该如何成长。人与人的羁绊就像彼此牵连的密闭网络,当死亡带来无法逆转悲剧,除了转移视线,似乎根本没有任何治愈的方式。因为彻底失去而铸造的永恒铭记,兴许比从最初便一无所有更加令人痛苦。

她从前只把王谦当做上司,娶了个厨艺高杆的老婆,除此之外,这人没有任何特殊之处,甚至还有几分难搞。可知道他就这样走了,再也不会冲自己大发雷霆,甚至也不会在选题会上翻白眼了,这种失落感在脑海中反复萦绕,真实得令人绝望。

从浴池里费力地爬出来的时候,水已经半冷了。擦净身子,又将毛巾照原样挂好,这才哆嗦着手,将材质柔顺的衬衫从头套下。

推门却见方铭泽也拿着块大毛巾,直愣愣地守在外间发呆。听见她出来的动静,方才从恍惚的失神中清醒,勾起好看的嘴角现出一抹纵容的浅笑:“好了?”

片刻后,简思像只小猫一样缩手缩脚的蜷在客厅的沙发里,头顶的阅读灯泛着卵黄色的光芒,令整个空间都显得温馨异常。听话地向一旁偏着脑袋,任由他在身后替自己轻轻地擦拭头发。一下,两下,顺着用力的节奏默数,尽管人还没有睡着,神智却渐渐飘散迷离到了很远的地方。

“你知道吗?”在模糊的神智中,她终于下定决心开口,放弃矜持喃喃地询问,仿佛是在对谁说话,其实并没有很特别的指向。

“什么?”方铭泽认真地将一缕缕长发分开,擦干后再放到另一边聚拢。手间谨慎地把握着力道,如同对待一件精美而珍贵的文物,稳稳地控制着指尖划过的方向,就连说话时也不曾分心。

“有人说,”闭了闭眼睛,确定自己即将说出口的话,简思继续尽心地解释道,“爱一个人,就好像突然有了软肋,也突然有了铠甲。”

“嗯。”他已经三十几个小时没有合眼,尽管身体感觉很累,但却一点也不想休息,反而很享受与她这样有一搭没一搭地聊聊天,“说得挺好。”

“可我发现,”简思歪了歪脑袋,自嘲地笑笑,“认识你之后,我身上尽是软肋。”

他闻言也笑了,声音从头顶传过来,显得既遥远又亲密:“可你也确实更加坚强了——至少比我想象得要坚强。”

“不知道。”将一丝垂落的发梢缠上指尖,无意识地绕在手里揉弄,她的语气有些茫然:“今天看娟姐那样挺难受的。她之前来特别拜托过,我也答应要帮忙盯着王老师,不让他冒险。可没想到最终还是人算不如天算。他们俩一路走来真的很不容易,发生今天这种事情……是不是感情越深越痛苦?”

“如果只看此刻,当然是这样没错。”方铭泽并不着急反驳,而是捏紧毛巾边角,用力地将最后的水分从她的长发里绞出来。

简思听出他的话里还有下文,并没有着急催问,而是选择闭上眼睛耐心等待。

“认识你之前,我觉得自己满身都是铠甲。”修长的手指划过披散开来的乌黑水藻,他动作依然舒缓而富有节奏感,语调也始终平静如初,“可我不知道这身铠甲有什么用。就像古人说,无欲则刚。可当一个人无欲无求的时候,即便是无敌,对他而言又有什么意义呢?”

“我是说……”简思试图简化讨论的前提,“爱情这东西,用来锦上添花挺好,可与它带来的伤害比,是不是有些得不偿失呢?”

方铭泽笑了,倒不是笑她幼稚,而是纯粹地有感而发:“我同意,感情本身就是与理性相对的,如果看投入产出比,这无疑是桩赔本买卖。”

“所以……”

简思想要推导结论,却被他打断了:“世界上最硬的东西是石头,可铁石心肠的人往往并不幸福。”

“你幸福吗?”简思略带不该有的紧张问道。

“你呢?”方铭泽的大手揉在她的发顶,如同宠溺一只小动物。

脸颊有些发烫,最终还是决定诚实作答:“还行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