简思的父亲年轻时是个木匠,聪明又勤快,出师后便在村里一边种地一边替人做家具。方圆百里结婚、生子都要到他这里来讨点手艺。乡亲们既是看上他用料实诚,也是瞧得起简木匠为人厚道,收下的活计总能按期交货,从未耽误过事情。

农村人都相信一句话:“荒年饿不死手艺人。”简木匠的手艺无疑为自己加了很多分,村子里的姑娘家虽瞧不上他朴实无华的长相,却更稀罕衣食无忧的下半辈子。是故,上门来做媒的人几乎和托他做活的人一样多。然而简木匠总是说自己还没攒够老婆本,将媒人统统打发回去。

隔壁老柴家有个独生女儿,这在当时还是比较少见的。老柴头最初也是个上门女婿,生了孩子后才将姓改了回来。他媳妇从小娇生惯养,生女儿时又遭了大罪,拿定主意不再生养,合计着把闺女带大了招个赘也一样。等到春枝两岁时,老柴头便在千催万催的敦促下去结了扎。

柴春枝从小无需操持家务、照顾弟妹,在父母的支持下一路念到高中,比大多数男孩都有出息得多。邻居们每每谈起老柴家的女儿,都说她是父母捧在手心里的金蛋蛋,日后谁娶她谁赚到。

小姑娘的想法则更加复杂。乡下人都是靠天吃饭的泥腿子,进趟县城都不容易,哪里懂得人生的追求与意义?接受了十几年的正规学校教育,在乡民眼中早已成为半个“女秀才”的她胸怀大志,根本不觉得女儿比儿子差在哪里,只要考取上川大学,就能找到好工作,也算是鲤鱼跃了龙门,从此定能过上书里写的那种幸福生活。

也许是期望值太高,也许是压力过大,再也许本身能力有限,她的高考分数反倒不如平时,而在那个没有扩招的年代,寻不到其他旁门左道的农村子弟,到不了分数线便是被判下了死刑。得知自己落榜后,老柴家曾经的独生女儿、邻居们眼中的金蛋蛋——柴春枝疯了。

原本干净爽利的姑娘不再梳洗打扮,整天蓬头垢面的。除了在家哭哭啼啼,偶尔便会跑出去逢人便讲:“我那道题写错了,如果没写错就好了。”循环往复、不知疲倦。从现代医学的观点看,她这是典型的心因性妄想症,由强烈的精神创伤所引起,辅以针对性治疗,完全可以及时纠正,对日后生活影响也不大。

然而在那个时候,农村人本身的文化水平就不高,遑论这些专业的知识了。大家背地里替老柴家不值,养活这么大个闺女竟成了傻子,没嫁人不说,更可怜的是连个兄弟姐妹都没有,日后一家三口的生计恐怕都成问题。

简木匠这时却不再接活,农闲下来开始一趟趟地往隔壁跑。最开始是在路上捡着发痴的春枝后给送回家,后来则留下来替她善后收拾,偶尔留下吃顿便饭,再后来每每老柴头家有什么动静,他翻个墙就过去帮忙了。村里人一开始没有联想到那个方面,只说简木匠手艺好人品更好,邻里乡亲的互相帮衬不分你我。直到两家人打通了围墙、贴上了喜字,这才觉出味道不对,敢情是和傻子谈起了恋爱?

直到简思长大,还是偶尔会有调皮的孩子追在身后叫“傻子生、呆子养,生个女儿恶婆娘。”柴春枝听到了,会捉着笤帚追出来,替她撵走那些坏孩子,然后搂住哭鼻子的女儿,柔声柔气地哄她回家吃饭。

老柴头夫妻俩先后去世,农村里的地也越来越难种,碰到天时不好连温饱都无法保证。简木匠一咬牙一跺脚,撇下春枝母女两进城打工去了。他有手艺,又肯吃苦,没两年便在县城买了房子,将家搬了过去。村里的后生又开始托人给简叔带话,想跟着他去城里谋出路。老一辈的乡亲们相信简木匠的为人,纷纷将孩子托付给他。

那时候柴春枝的病情早已得到妥善控制。对她来说,吃苦耐劳、真心相待的丈夫,加上聪明伶俐、知冷知热的女儿,就是稳定心理状态的最佳药方。

于是在简思上初中后,简木匠就开始带着老乡外出打工,以自己名义承接项目工程,成了一个不大不小的包工头。

随着粮食收入越来越微薄,肯留在农村种地的人也日渐减少。只要有劳动能力,都愿意跟着他外出讨生活。为人厚道的简木匠是如今难得的诚信包工头,无论建设单位的工资发放与否,他都会保证工人们及时拿钱回家。城里人把钱当钱,农村人拿钱当命,拖延一天可能就会耽误田地的收成、孩子的学业、老人的病情。所以,即便扯债拉债,简家的农民工队也从未拖欠过大家的血汗钱。事实上,正因如此,十里八乡跟着他干的人也越来越多。

出事以前,简思爸爸的手下已经有了几百号人,每每离家都是包车前往,县里甚至会派出专门的干部送行,场面浩大、声势威武。在众人眼中普度众生的简木匠不再是呆子,柴春枝也不是名落孙山的傻子,他们的女儿则成为了青出于蓝而胜于蓝的高材生。

对于包工头来说,不拖欠薪水是件说难就难,说易就易的事情。难点在于如今的建筑行业是典型的卖方市场,建设单位在竣工前往往分文不负,全靠承建方垫资,身处其中的农民工自然也无法及时结清费用。简木匠的思路很直接,反正活做了,建设单位就要给钱,或早或晚的问题。而他作为包工头,垫出去的工资能够找到下家,就没有必要让乡亲们等得焦心。

这种做法有两个前提,第一,包工头手上有足够的钱;第二,建设单位不落跑。简思的爸爸妈妈都是老实人,有一分钱做一分事,家里所有的积蓄全存在活期账户上,就怕来不及取,自己垫钱都堵不上窟窿。简木匠在挑工程时也很小心,宁愿不做生意,都会尽量接些大项目的分包工程,最好能有些政府背景,跑得了和尚跑不了庙,少赚点无所谓,关键是晚上睡得好觉。

万通集团的前期建设工程就规模惊人,总的项目金额以数十亿计。简木匠的农民工队忙活了大半年,因着工地就在省内,也难得离家这么近,乡里乡亲地又招呼来了百十号人。没想到临近年底结账时出了岔子。

简木匠找到承包商,承包商说自己也是垫资施工,还欠着材料商一屁股债,哪里有钱发工资?问建设单位去哪了?人家鼻子一哼,外国人还在考察市场呢。

原来,万通集团声势浩大地落户上川,根本是地方政府空手套白狼的买卖。借用大企业的名头搞项目,建好了再以白菜价的基础设施吸引老外注资,万通集团买账则一切顺利,否则即便当新厂房转手,也能凭借集群规模卖出好价钱。

这算盘打得啪啪响,以郭楚平为首的上川市政府振兴了工业、提高了GPD,需要的不过是垫钱的冤大头。承包商家大业大,完全可以耗下去,等到有人接盘时再把新帐旧账一起算。像简木匠这样的小包工头却被坑苦了,农民工都是家里等米下锅的主,哪里陪得起?

有聪明的,借用政府的话打发下面,让人要么等要么滚;有活泛的,铺盖一卷认栽,任由农民工叫天天不应叫地地不灵。只有简木匠这么一个呆子,爬到自己一砖一瓦盖起来的楼房上,冲着楼下喊:工人们没钱回不了家,你把钱给我,不给我不下来。

再然后,他下来了,从此再也没有站起来过。

简思彼时根本不清楚家里发生了这么大的事,只是奇怪妈妈每次打电话来的声音越来越低沉。那时候的柴春枝已经被要债的人逼得走投无路,终于卖了房子勉强结算了工资,带着瘫痪在床的丈夫离开县城,回到了农村的老房子里。

人性本身是非常残忍的,习惯于趋炎附势、趁火打劫。街坊邻居没有顾及当年跟着简木匠外出打工的好处,也没有因为人家的落难而心存宽容,只因为这次欠薪损害了他们的直接利益,背地里反而抱怨家里今年白亏了多少血汗钱,连带着看见柴春枝也没有好脸色,过去种种再次成为茶余饭后的谈资,以及佐证这家人脑子有病的主要事实。

谁不知道柴春枝的病情何时恶化,可即便是没有病史的正常人在那种情况下恐怕也撑不下去。尽管她果断地处理了财产,也没有给简思留下任何债务,表面上维持了简家最后的尊严。可丈夫凡事亲力亲为的体贴和这数十年来的衣食无忧,到头来却成了害死她的原因:除了高考失利,根本不曾体味到人生如此的艰难,从今以后若要独自面对,在她看来还不如死去。也许是简木匠病中的某声呻吟,也许是村里人的又一次指指点点,也许只是看到了昔日的旧教材,这个一生为丈夫和孩子而活的女人选择了最终的放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