晓光初明,筛落於蓊郁树海之中,仅剩稀薄。

一干壮士侠客,就着斑驳光影,在林中匆匆行步。在前头领路的,是一名纤瘦柔弱的女子。一袭苏芳色衣裳几乎让林影掩去、所幸她双腕所系之鹅黄丝带,於薄曦中仍是鲜明可辨。

她走得匆急,似是与时间竞速一般,忧心忡忡、加之奔途之疲,一滴汗珠自她额角滑落、滑过她在幽林中努睁得圆大的水眸。慕梅声脚步虽是急促,但身後众人皆是素有习练之武林侠士,跟得轻易,反不如慕梅声这般疲惫。

落在队伍後方的一人,手中攒着个小囊,囊中盛装石灰,赶路同时、沿途每几步路就倾出一些,撒在林径之上、宛若未融的细雪,留作记号。

「为替慕姑娘救人,咱们匆忙上路,等不及其他据地较远的门派义士们会合,但想必他们此际已然会师完毕,正往此处赶来,此林隐密、路径曲折,记号可得做得仔细些,若他们迷失了方向,恐後援难以及时。」另一义士来到那人身侧,再三叮咛着。後者表示明白此事重要性,牢牢攒着小囊、更加细心遗留地上记号。

众人披着林影奔波数刻,终於在错落绿影彼端,望见几抹雪白,随着自己前行的脚步逼入视线,众人心一凛,不禁凝神戒备。此际,慕梅声却停下了脚步,转向身後众人。

「各位义士,前方便是蓝王所居之云深不知处……吾家主人为绊住君海棠、让她囚禁於内、为之试毒,梅声今日犯险替各位带路,只希望诸位义士在诛恶之际,能留心吾家主人情况,并将他营救出……梅声先在此谢过了……」慕梅声朝着众人深深一福身,声嗓央求。

「慕姑娘毋须担心,御先生为端正之辈、又愿为武林献身受苦,吾等自当不会坐视他受邪恶凌迟。」一人抱拳,朗声允诺。

「云深不知处既已在前方不远,为防届时情势有变,众人便先将御毒之丹服下吧。」另一人从襟中取出一小罐、解开瓶塞,将罐中药丹倾倒於掌心。众人纷纷上前,各取了一颗服下,慕梅声亦接过了一粒,仰头咽下。

主人……你一定要没事……梅声来救你了……

那夜,御清绝抚琴至夜漏更深、倦意袭来,他方罢手收琴,却累得未及回到君海棠备给自己的寝间,趴伏在她榻缘,便深深睡去。

夜风挟露,拂打在御清绝未有披覆的身上,然他睡得深熟,一时未察夜深转寒。

直至夜风卷起一朵碎花,轻盈飞落在君海棠额面之上,将她敲醒,她眼睫挣扎颤了会,微微睁开彷佛不舍梦境似的惺忪睡眼,慵懒抬手拈去沾在面上的落花,转身却瞥见床榻边一道浸润月色而眠的身影、静静趴伏。

意会过来之际,她双眸倏地清明,赶忙从榻上坐起,动作却仔细得像是深怕惊醒他。

君海棠端详着四周,见到御清绝身前,一张尚未收起的琴桌,上头已开始结起细露。她恍惚明白了,梦境中那道温柔身影何来。刹那,心间让一股猝不及防窜出的温暖给细密包覆住,眼眶却猛然涌上浮蒙雾气、朦胧去视线。她抬起手,胡乱抹着,想将那道身影看得分明、不让模糊。

她不明白,眼前男人为何还愿意为自己做到如是地步?让自己的谎言与虚伪伤得一身狼狈,他为何仍愿意留在自己身边?见识过自己狰狞、丑恶不堪的内在,又为何还能如此温柔?

蓦地,夜风轻起,自无方之处而来,挟着夜露寒凉,吹过榻亭,伏在床缘的男人似是感知风中凉意,微微颤了身子。君海棠惊惶起来,深怕他瞬间转醒、而自己的慌乱将无处掩躲,又怕他醒来了,便要离去。遂抬起手,轻运气劲,榻亭双侧束着纱帘的丝绳一松,放落的雪蓝帷幕轻轻掩上御清绝的身躯,替他遮去夜风,将他与自己,笼罩在一方空间之中。

君海棠卧回榻上,侧向着他,贪恋凝望着他纯然宛若婴孩般的睡颜,直到睡意再度沉重起来、将她的眼皮压得再睁不开,她又回到了那个男人送予她的温柔梦境。

寂静之间,日夜流转。天色渐晓、朝雾未散,睡梦趋浅的御清绝,让外头一道匆忙的脚步给惊醒,这才发现自己昨夜竟睡在君海棠榻边,心中却又不禁沉溺於自己如此默然的守护。

脚步趋近,御清绝简单地整冠拢袍,敛声自榻边起身、掀帘而出,凝霜恰巧来至。看见了她眸里的风风火火,在她未及开口前,御清绝比了个噤声的手势。

「御、御先生……」凝霜压抑不下焦急,只得走近了几步,将声嗓压低,「外围树林中有一班武林人士,正朝此处疾疾而来,恐怕再一刻内就会──」

「他们,终於还是发现了麽……」御清绝无有意外惊惶之色,只是淡淡敛下眸眼,无奈低叹了声。

「这、这该如何是好……偏偏媂君早在数日之前,便要我们将所藏毒药尽数销毁了……如今要如何抵御……」凝霜急得跺足皱脸。

「将毒药销毁?何时之事?」御清绝眉目一凛,睨着凝霜。

「在、在御先生来到云深不知处之前……」凝霜思起此事,懊悔且不甘愿地低怨,「媂君不知为何,突然决定收手,白白浪费了一批好不容易精炼出之毒材……」

御清绝怔了半晌,俄顷,似是恍然大悟般──原来如此、原来如此。

他转过身,走回榻边,撩开纱帘同时,凝霜以为他欲唤醒主子,却见他一手飞快探入,不偏不倚、连点在君海棠身上数穴。随即,旋身步出,在经过凝霜身边时,低低抛下一句:

「──不管等会外头发生何事,别吵醒她。」语毕,御清绝沉步迈开,朝云深不知处外厅走去,穿过帷幕之际,他突地涩然低笑出声。

原来那些话,不过都是她为了将自己留在身边。

御清绝噙着苦涩低笑,来至外头,武林义士们来势汹汹、正踏上云深不知处外围,众人见一人影在清晨薄雾中浮现,纷纷抽出刀剑戒备。

「众义士今日来至此中原僻远之处,不知何事之有?」一道温沉声嗓在薄雾间幽忽响起。

「主人?!」一听便认出声嗓的慕梅声,焦急呼唤、便要冲入雾中。

「莫妄动,当心雾中有诈。」一人拉住慕梅声,戒备谨慎。

「既是御先生,那太好了,吾等今日是来诛灭邪恶、救你脱离魔女掌控的,快过来吧!」隔着飘忽朝雾,一人扬声唤道。

「看来诸位是代替被灭派门,前来声讨君海棠的。她毒灭中原数十门派、千百条人命,想必诸位今日来到此地,是绝无可能轻易罢休、空手而归的,是麽?」

「主人?」为何御清绝要这样说话?她们是来救他的,为何他会如此反应?慕梅声突然觉得好疑惑、也好不安。

「当然,她杀生无数、罪孽深重,今日不诛此恶,吾等势不回转。」一人上前一步,愤慨激昂而答。

「那──请恕御清绝无奈得罪了。」刹那,一声浑重琴音骤响,震碎拂晓薄雾──烟雾散处,一袭儒冠雅袍,衣袂翩然,傲然倚琴而立。

『没有男人会爱我的,一个也没有。』那,就由他来爱吧。

纵使蒙昧、纵使颠倒是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