放下水壶,采静拿出一条抹布,开始擦乾溢出来的水,过程中的沉默让语娟紧张了起来。一会,她才笑出声,随之说:「谢谢你。」

她走到洗手台,边将抹布拧乾,边说:「听见你这麽说我很高兴,我想是我的举动超出一般继母会做的事,才让你这麽认为的吧。」

放下抹布,采静侧过身,静静说:「但天祈并不是我的亲生孩子,如果你还是不相信,我可以拿户口名簿给你看,好吗?」

抿了抿唇,语娟一句话也没说,只是从包包里拿出了两张对摺在一起的纸。她打开其中一张,举起左手,将之面向女子。而另一只手,则将口袋里的录音笔偷偷打开,那是沈浩嘱咐她要这麽做的,要她把两人对话录下来,就给了她一支录音笔。

看见那张纸的正面,采静愣了下。

「您曾经在这家医院生下过一个男孩,日期正好是十一月二十一日,而天祈的生日则是十一月二十三日,刚好是在天祈出生的前两天。」

看见那张出生证明以及她淡漠的表情,采静屏住了呼吸,半晌,才轻轻吐了一口气,微笑道:「我曾经是有怀过一个孩子,但那孩子很早就夭折了,所以我才会把天祈当作自己孩子,因为要是那孩子还活着,应该会和天祈一样大了吧。虽然不知道你是从哪拿到的,但这可是侵犯隐私的行为,就算你只是个学生,也应该明白这是不对的吧?」

「很抱歉。」她垂眸说,同时收起那张纸,但随後又再度抬眸直视她说:「但就算是大人,说谎也是不对的吧?」

冷然的神情在采静的脸上一闪而过,她再度微笑说:「我还以为你是很乖的孩子,你爸妈是这样教你和大人说话的吗?」

语娟并没有回答,只是沉默地将另一张纸也举了起来。刹时,采静也立时收起了脸上的笑容。

「十一月二十三号那天,天祈的妈妈并没有生下孩子,而是流产了。」

「请问,天祈到底是谁的孩子?」

时间一秒一秒过去,望着那双坚定而平静的眼神,采静深深叹了一口气,问:「这件事天祈知道吗?」

「……我还没告诉他。」

「你是从哪里拿到那两张医院证明的?」

「一个人给我的,只是……这两张都是伪造的。」

沈浩给她的牛皮纸袋,她在咖啡厅时就打开了,里头只有三张纸,分别是两张医院证明书的影本及一则新闻报导。

「所以伯母是天祈的亲生妈妈。」她看着那两张纸说。

「是啊,不过你怎麽看起来不怎麽惊讶?」

思考了会,她说:「因为我一直觉得伯母就是他的亲生母亲,反而对於继母这件事感到很疑惑。」然後不解地问:「可是……这两张纸不是本人可以拿吗?」

望见她担忧的表情,沈浩笑道:「那是我请人伪造的。」

「那麽……」

「不过,虽然是伪造,但却是事实呢。」沈浩似乎早就知道她想问甚麽了,在她犹豫之际就已然回答了那个问题,「他的父亲当时用钱收买了接生的医院,请他们写一份假的出生证明书,并销毁了真正的出生证明书。」

「简而言之,就像移花接木,他成了那个叫作『秦涵真』的亲生孩子,真正生下他的人反而流产了。」

「天祈的爸爸为什麽要这麽做呢?」语娟疑惑地问。

「这点我也不清楚,也许是怕被人知道有私生子,刚好正室又流产吧,因为有钱人总是很在意门面和传宗接代,为了门面和遗产,有一些小手段也是正常的。」沈浩微笑说,但不知为何,语娟却觉得他的语气格外地冰冷。

然而,比起那些,语娟更加明不白的是──

「您为甚麽不告诉天祈,您就是他的亲生妈妈呢?」

良久,采静都只是神情恍惚地望着地板,似乎是在想回想甚麽事。

最後,她露出黯淡的笑容,淡淡说:

「因为我没有资格当那孩子的母亲。」

每个女人都曾是相信爱情的单纯女孩。

那一年,她义无反顾地跟着男朋友一起去了美国。她不是个多麽好的女人,她也是爱钱、爱名牌、物质慾强的女人,但哪个女人没为爱情昏头过呢?

她以为遇上了自己的真命天子,觉得那个人比世上一切都还要重要,所以她抛下了工作、朋友和家人,与男友一起到美国生活。

没想到,才不过两年的时间,爱情就变质了。男友劈腿了。

想起当初不顾众人劝告,执意要与男友共度一生的她,她忽然觉得自己真傻。把甚麽都抛弃了,相信那个人会是她幸福的终点站,认为爱情比面包重要,钱只要再一起赚就有了。觉得有些事一旦错过了,就会是一辈子,彻底为爱冲昏了头,却忘了,从来就没有天长地久的爱情。

如果把爱情视为生命的全部,一旦失去了就是一无所有。

也在那个时候,她与那个男人发生了一夜情。

美国是个开放的国家,两年的时间甚麽风流韵事她都听过,却没想过自己有天会成为主角──

她怀孕了。

他们是在一家PUB遇见的,也许正好都是台湾人的关系,在异乡遇见倍感亲切,又正好都是来藉酒浇愁的,很快就聊起来了。

事後,她四处打听关於那个男人的消息,得知他的本名是胡之谦,并在一个月後再度与他见面。

「你没有证据证明那孩子是我的。」男子淡淡地说,语气沉稳。

那晚她喝醉了,没有仔细看他,如今偷偷打量着他,一袭正式的西装,一双沉稳的眼睛,一张清秀的五官,再加上是美国知名企业的副总,高富帅统统有,她真是幸运。

「我可以保证这个孩子是绝对你的,只要生出来验DNA就能证明了。」

见她那麽肯定,男人似乎也信了,开口问:「你要多少钱?」

「我不要钱。」她微笑,「我要你认这个孩子。」

男人面无表情的脸终於有了些变化,他拧了拧眉,问:「甚麽意思?」

「我调查过了,虽然你已经结婚,也有一个儿子,但那个儿子不是你们亲生的,而是你们在育幼院领养的,因为你的妻子一直生不出孩子,所以决定认养的,对吗?」她反问,见他不愿回应,她依旧平静地继续说:「可是我肚里的孩子是你真正的骨肉,是你的亲生儿子,像你们这种有钱的世家,不都很在意传宗接代的吗?不然怎麽会认养一个没有血缘关系的继承人呢?」

她再度微笑:「他是你的亲骨肉,我希望无论是实际上,还是名义上都是如此,我希望你能认这个儿子,负起父亲的责任。」

半晌,他都没有回答,害得她脸上的笑也有些僵硬了。他倒是说句话啊?她都说得这麽明白了?

「林采静小姐。」他唤。

「是。」她温柔地应了一声。

「那晚我喝多了,才会发生那种事,我会负起这个责任,你要多少钱我都可以给你,但孩子的事请你三思。你还年轻,我相信追你的男人绝对是有的,可是我已经是个有家室的男人,我无法给你保证。」

「你这是甚麽意思……」

「我的妻子一周前怀孕了,你肚里的孩子是见不得人的私生子,我不会承认那个孩子的,为了你好,我希望你拿掉。我也知道这样做会造成你身体的伤害,但我想没有一个女人愿意当破坏别人家庭的第三者,或是做二房,像你这样的女人值得更好的男人爱你。」

「就这样?」她笑问。

「你要多少钱都可以,只要是我能力所及的,我都可以帮忙。」

「一亿。」她忽然道,「美元。」

这也让那男人愣一下。

「如果付不出来,就不要叫我拿掉这个孩子。」她冷冷道,「在你眼里他也许只是私生子,但在我眼里,他是我唯一的孩子,现在在我肚子里的是一个生命,要我做扼杀生命的事,我做不到。」

一时,男人叹了一口气:「你无论如何都要生下这个孩子?」

「没错。」她坚定地说,「而且我会要你承认他,就算你现在不承认,他是你亲生儿子的事实也永远不会改变。」

那就是她和他的第二次见面。

尽管她说要生下孩子,他还是给了她一百万美金,希望她能拿这些钱好好生活,找一个好男人嫁了。

为了顺利生下孩子,她回到了台湾。比起在美国没什麽熟人生孩子,她还是想在熟悉,有人可以照应的台湾生下这个孩子。

那段时间,她也请人调查了那个男人在台湾的妻小,并选了与他妻子相同的医院做产检。原因无他,除了想看看他的妻子,就是认为这样能够见到他。然而,直到生下孩子,她都没看见那男人进医院,只有偶尔会遇到他的妻子。

他的妻子叫秦涵真,是个很单纯的人,笑起来有些傻气,脸上总是笑容满面,而且非常爱肚里的孩子,只要谁和她聊起关於宝宝的事,她就会不自觉抚摸肚子,露出幸福而期待的表情。她说,这是上天赐给她最珍贵的礼物,就算牺牲生命,她也一定要生下这个孩子,然後将自己所知道的美好都告诉他,让他感受这个世界的美,成为这世上最最幸福的人。

那一年,采静比预产期早了一周生下了孩子。当第二天准备要去看保温箱里的孩子时,他再度遇见了之谦。

那天,紧急被送到医院的涵真流产了。

如果坚持要生下孩子,母亲的性命就会不保,而且也不能保证孩子就真的能顺利出生,所以在这种情况下,之谦放弃了孩子,选择了母亲。

「你改变心意了吗?」见到病房外一脸颓废的男人,她走到他面前,笑问,「你的孩子现在就在保温箱里,你可以去看看,是个非常健康的男孩呢。」

半晌,坐在椅子上的男人缓缓抬起脸,平静道:「我说过,你要多少钱我都尽量给你,但孩子……我是绝对不会承认的。」

「为甚麽?」她不解,「我可以保证他的身上流着的是你的血,只要验DNA就可以证明了。现在你的妻子也流产了,可能再也不能生了,要不是我生下了那个孩子,你们家现在已经绝子绝孙了。」

「还是说你怕被说是外遇?怕家丑外扬,有钱人有个私生子很正常的不是吗?更何况是你的妻子不能生,所以找别的女人也是很正常的。」

「私生子、外遇?」忽地,他笑了下,望见那抹诡异的笑容,她感到一阵心悸。

「你以为我在乎这些?」望着手术室,他笑出声,「你以为你是谁,那个孩子流着我的血又如何。我只知道,他不是涵真的孩子,不是我最爱的女人的孩子!」

「我和你之间发生的事只是一场意外,要不是那时候公司营运发生问题,压得我喘不过气,找不到地方发泄,那个孩子根本不会出生。我打从一开始就要你拿掉那个孩子,因为我绝对不会承认那孩子的存在,我不在乎能不能让爸妈抱到孙子,我只在乎我最爱的女人快不快乐,只要她能活着,我可以不要孩子,就像现在!」

是啊,孩子算什麽……

他可以签下同意书,就为了保住她最爱的女人的性命,那怕她进手术室前死死抓住他的手,苦苦哀求他千万要守住孩子,守住这个得来不易的生命……

可是,这场交易太不公平了,就算以一个人的性命为赌注,也可能会全盘皆输,两个生命都失去了。那麽……

『不要、我不要拿掉孩子……』

『之谦拜托你……绝对要守住这个孩子……就算牺牲我的生命也没关系,只要……只要孩子平安……』

至少,也请一定要让涵真活下来。

看着椅子上的男人忽然一手抱着头,流着无声的眼泪,采静愣住了。她转过头,失神地望着手术室,那一刻,她忽然明白什麽。

一次的伤害,让她再也不相信真爱,钱与名利成为了她活下去的动力,为了这个目的,她甚至不惜以自己的孩子作为筹码。如果顺利的话,她甚至想要毁了别人的家庭,得到一个她根本不爱的男人,只因为他有钱,是最理想的男人。

现在,躺在手术室仍昏迷不醒的女人,虽然没有了孩子,但却拥有了她这辈子最想要的东西。

她不是不想要,只是觉得这世上绝对不可能存在,所以才会去追求可以掌握的,像是财富,因为它们绝对不会背叛自己。但直到现在这一刻,她才发现自己内心最渴望的不是钱,也不是名,而是一个愿意一辈子爱自己的男人。

她渴望被爱,渴望有一天能和这样的人组成一个家庭,但她却犯了一个大错,她生下的孩子可能永远也得不到亲生父亲的疼爱,就连她……可能也永远得不到爱了。

可是──命运往往出乎意料。

涵真在得知自己失去了孩子後,就在当天晚上──

自杀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