黄泉孟婆庄

自那夜从夏河村回来之後,她力气用罄,和龙煜一同陷入沉睡,待三日之後她醒来,身子已好转许多,但龙煜却仍在睡梦之中。

处理好夏河村魂魄转生之事,又在孟婆亭忙了一会,孟婆便被绦娘以身子还未全好的理由给赶回孟婆庄。

在回房休息之前,孟婆走了趟客房,看望龙煜的状况。

木门一推,随着孟婆的脚步而溢进的,是黄泉橘红的暮色。

「……姊姊?」正要关上门,身後传来龙煜低哑又不甚确定的嗓音。

孟婆身子一转,走到了床边。「身子如何?你睡好多天了。」

龙煜撑起身子,孟婆也替他将枕头拿起,放在他身後,一时间两人之间无语,只剩彼此身上的香。

「这是夏河村吗?」打量了房内一圈,龙煜不甚确定的问。

孟婆从桌边拉过一张椅子,在床边坐下。「不,这儿是孟婆庄。我们从夏河村回来了。」

「回来?」龙煜一愣,刚醒来的脑子彷佛跟不上孟婆说话的速度,只是怔怔地重复。「可是我和采儿──」说出口那刻,脑海倏地闪过许多画面,大婚时的喜气以及采儿羞涩的笑颜……不是都才刚要开始吗?

孟婆心口一颤,却是不动声色,敛下眼睫,拿起他搁在腿上的手替他听脉。

「阿煜,采儿在你怀中咽下最後一口气,十分安详地走了……你是太伤悲,所以选择忘了。」

「是这样麽?」龙煜轻拧俊眉,仍是带着疑惑的目光看向她。是太伤悲,所以选择遗忘?为什麽不是记着?而且……

虽然还是觉得有些不对劲,半信半疑间,龙煜还是选择相信姥姥。

「嗯。」听完他的脉,抬手将他的手放回腿上,孟婆这才抬眼与之直视,坚定的语气让他看不见其他疑虑。「而且,人间的那些,你也不能再记着了……」

「为什麽?」

「阿煜,人间的那些日於你漫长几近永恒的生命之中,只是眨眼的一瞬,紧紧记着对你而言没有益处,还是忘了吧。或者,也不是忘了,而是就顺其自然地让它淡去吧。」

「好。」龙煜凝视着孟婆的容颜,一会才轻声应允。「那麽姊姊也会忘了麽?」

「嗯?」她不解地轻应,不懂他这意欲为何?

他却是摇了摇首,朝她一笑。「没事,是我糊涂了,姊姊不要放在心上。」

「……嗯。」孟婆站起身子,「你再睡一会吧。我去替你准备补身的药汤和午膳。」

「好。」轻点首,龙煜目送孟婆的身影离去,耳边还萦绕着只属於她一人的轻灵叮当声。

你也会忘了吗?忘了我们在夏河村一起相处的日子……

会吗?

######

阖上房门的那一刻,孟婆吊高的一颗心也得以舒缓,狂烈的心跳仍伴随着指尖的颤抖继续着,她不由得以左手握住右手慢慢地调息呼吸,稳住自己心神。

没事的,那药汤会让龙煜忘了那夜他看到的景象──

而且她也在龙煜沉睡之时,在他耳边类似暗示的将他与采儿平顺的一生说完,好让他在意识深处之中记住,让他信以为真,好达到混乱他记忆的成效。

或许会顺理成章地让他认为,采儿是在他怀里断气之後,她才收走夏河村全村人民的魂魄──

但方才他那疑问出口之时,她多怕他会记起、她多怕那药汤成不了半点作用──

虽然早有他知道真相的那刻会怨她的体悟,却仍是害怕。

不愿再想,孟婆摇了摇首,踩着惯有的步伐往孟婆庄的膳房走去。

才拐了个弯,便见回廊那头一道绿色的身影跑来。

是旬童。

「姥姥、姥姥──」因为知道龙煜在孟婆庄内作客,这会跑来声音刻意放小,没有大声喧嚷。

「怎麽了?」

旬童一停在孟婆面前,赶忙从怀里掏出一只漆盒递上。「这是龙王陛下方才差人送到孟婆亭的,绦娘说要小的赶紧拿来──」

孟婆接过手,看着漆盒上的雕龙花纹,不知为何竟觉得心也跟着沉。「嗯,我等会会交给他。」

「那姥姥,小的先告退了。」

「嗯。」

这只漆盒之内……怕是玉帝旨意了。只是,会是什麽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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龙煜坐在床榻之上,甫喝完孟婆熬煮好的药汤,递过空碗,孟婆顺势收了起来。

「真是讽刺呢……」忽然,龙煜喃念出声,笑了笑。

「什麽?」不解他之意,孟婆出声问道。

「之前还是我照顾姊姊的,现在却变成姊姊照顾我了。」

孟婆嘴角一扯,只觉他这说词好笑,却是不以为意,从袖中掏出那只漆盒。

「阿煜,这是你父王命人拿来的。」说着,将漆盒递给他,然後站起了身。

龙煜接过手,不明白孟婆的举动。「姊姊?」

「那里头的东西我不能看……我先出去,待你好了之後叫我一声便是。」孟婆轻声道,顺手将东西收了出去。

「……好。」龙煜应声,待孟婆关上房门之後才将漆盒打开,拿出明黄的卷轴摊开。

逐一看完那龙飞凤舞的大字,以及那象徵身分、只能从命不能抗旨的玉印──

龙煜沉默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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孟婆穿上黑色斗篷,帽沿压低的阴影掩去了她一半的清秀面容,正穿戴好准备出孟婆庄,身後传来龙煜的声音。

「姊姊?」他不甚确定的嗓音让孟婆止步,她回过身,将帽子推了下去,走到他面前。

「怎麽起身了?」

「姊姊,我要回龙宫了。」龙煜俯首,暮色柔和了孟婆秀雅的面庞轮廓,他眸光带过一丝不舍,却是更多眷恋。

「咦?」孟婆一怔,虽是诧异,面上却只见怔然。「现在吗?可是你的身子……」

龙煜朝她一笑,「姊姊怎麽穿成这样?害我方才不敢认你。」没有正面回答,而是岔开了问题,孟婆心头一扯,却是没有表态。

顺应了他的话接下。「总是不能以这样的面貌见人,太无威严了。」说着,孟婆微微皱眉。「得找时间制药才行,不然这样貌还要维持许久……」

「为什麽呢?我就喜欢你这样。」

孟婆哑然,半晌没有说话,定了定神才又说:「要是真用这模样给汤,孟婆亭还不大乱?」说罢,扯出一弯淡笑。

龙煜只是瞅着她,俊颜是一片柔和面色,悄然隐去对她的眷恋。「也是,你的美只要我知道就好了。」说着,龙煜往前一步,伸出双手替孟婆将斗篷的帽子戴好,指尖无意中擦过孟婆鬓边。

「咦?」他一句话让孟婆心头一颤,却是不敢言语,几近屏息,只能任他摆布。

原本以为,只要什麽话都不说,只要沉默以对,这令人微微发窘的气氛就会散去,自她脖颈开始泛出的热意就会消失──

谁知他下一刻的动作让她脑袋一片空白。

他竟是出手抱住了她。

连同整个盈满她胸腔的清冷淡香还有环住她身躯的温热手臂,都那麽真实,孟婆靠在龙煜胸前,僵直着不敢动作。

「……姊姊,你别来。」龙煜磁性的清俊嗓音在孟婆耳边响起,温热的气息洒上她耳廓。

「嗯?」一直绷紧的身躯在听到这句话之时松开,她疑惑出声,想看他面庞,从他脸色之间找出不对劲。

但他没有松手。

仍是紧紧的搂着她。

「阿煜,是不是怎麽了?那道玉旨──」难道不是他说的那简单?不是入凡间轮回受罚,还有别的惩罚吗?

因为龙煜私自前去凡间,间接造成夏河村以及河前镇所有居民死亡,为此玉帝震怒降旨,罚龙煜入凡间轮回以示惩戒。

当龙煜收到玉旨之後,仅是简单婉转地说要入凡间修行,待时限一到便会归来──她不知道这之中是否还有什麽她不知道的事情?

「……你只要应我,别来就好。」对,那麽狼狈的模样他不愿她看见。

「阿煜,你没头没尾地要求,我怎麽能不明不白的应你?」孟婆想仰起首看他,却因为被他抱紧而不能动弹。

她能感觉她发髻上的珠花因为倚着他颈间的脉搏轻颤,一下又一下,似她的胸口的震荡。

「……我不想你看见。」闷闷地,龙煜的嗓音从她耳後传来。

不想她看见?究竟是怎麽了……孟婆无语,心底的揣测都只能自己思量。

「阿煜,我事务繁忙,未必能抽身一趟去人间见你,你此事倒像是白白操心了。」转了个说法,孟婆安抚地道,选择不继续追问。

「姊姊这番说词我就当是允了。」

「欸?」

半晌,龙煜拉开他和孟婆之间的距离,俯首望她,孟婆抬首,帽沿的阴影掩去她眸底能见着他的脸庞的一半。

「你等我。待我从凡间回来,我有话对你说。」似是知道她的目光见不着他的眼神,龙煜的眸色温柔,安心地看着她。

这陡来温文清冷却又爱溺的嗓音让孟婆一怔。

「嗯?」说什麽呢?为何不能现在说?孟婆正想问,龙煜却先她一步开口。

「你在孟婆亭等我,我一从人间回来便会去寻你。答应我好吗?」

「……嗯。」轻轻颔首,虽然仍是不解,孟婆也选择不过问。

「那麽我先回去了。」得到孟婆回答,龙煜满足的笑了。

「路上小心。」

「好。」

龙煜捏了个诀,圆形法阵在他脚底浮现,登时盛光一闪,眨眼一瞬,龙煜便已消失在孟婆庄之内。

孟婆看着龙煜消失深影的前方,忍不住一叹。

阿煜……你究竟想要我怎麽办呢?是要替你圆梦还是要动手阻你?

我猜不出你心思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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阴间孟婆亭

三日之後,龙煜来到孟婆亭。

按例,凡是要入凡间轮回惩罚的神只,都需到黄泉的孟婆亭喝下忘川水,消去一切记忆後才能入轮回。

而这失去的记忆待他们自人间过完一生之後便会自动回复。

「喝下它,直到你回到黄泉之前,你的记忆都会归我保管。」孟婆仍是一身墨色,清秀雅致的脸孔虽隐在斗篷帽沿之内,但那容颜的轮廓早已映在他心中。

龙煜持碗站在孟婆面前,孟婆亭内只有他们两人──龙煜避过魂魄要转生喝汤的时辰,选在这时前来。

「嗯。」龙煜颔首,拿在手里的汤碗有点冷凉,喝下之前,他似乎是犹豫,半晌才说:「姊姊,我们说好了的,你别忘了。」

「嗯。」孟婆点首,看着他将那忘川水一饮而尽。「我送你一程吧……殿门之前我会停步。」

「好。」

孟婆与龙煜并肩而走,奈何桥的那头近处便是转轮王所掌管的第十殿。

第十殿在阴间与阳间交界之处──掌管最後的判决,令恶人转生禽兽或是使其永不得转生。

两人步行,没有半句言语,夕日光色拖出他们身影纤长。

奈何桥尽头已至,龙煜已在桥下,孟婆止步,在与龙煜相隔两步之距的桥上与他相对。

「姊姊,我走了。」

「路上小心。」

龙煜凝她一眼,才转身离去,一人往第十殿的殿门走去。

他没有回头,但他知道孟婆会一直站在那里,直到看见他踏入第十殿──直到再看不见他为止。

龙煜微微地笑了。

孟婆目送龙煜踏入第十殿的殿门之内,连影子都隐没不见踪时,才拾步转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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天界天府宫

翘首屋檐,华重宫阙,白烟飘渺弥漫。

素来宁静的天府宫忽地传来一声哀叫,宫外几株桂树的绿叶都落下。

「小声点、小声点!」司命星君单指靠唇,赶忙要抽回月老手中的司命簿,却被月老紧揪着不放。

「这如何能细声?大司命啊,当初你明明说龙煜这次下凡受劫会善终的!」月老紧抓着蓝皮的司命簿一角不放,垂着白眉的小眼睛因为震惊顿时睁大了不少。「可是这司命簿完全不是你说的那样!」

一身赤色袍服,同样也是白髯长须的司命星君也不放手,「月老、月老你放手啊!此事乃玉帝旨意,本星君也是无奈啊!」

啊啊,再扯下去司命簿会破损的啊!到时可会很惨的──

「……」月老一双泪眼瞅着司命星君,哀怨地看着司命星君小心翼翼地从他手中把司命簿抖着抽回去。

「月老,龙煜不经过此番磨练是不会明白的。」司命星君煞有其事地说道,正对月老一张带着明显不信的老脸。

「明白什麽?你莫不是要偷偷作梗!」这无庸置疑是在唬弄他!哪有之前明明应好後来又反悔,还硬拗说是玉帝旨意!

「我能做什麽梗?龙煜跟本星君无冤又无仇,本星君如此还不是要磨练他──」司命星君解释完後又道:「更何况你若要他跟姥姥能结善果,他此世就非得如此;再者,玉帝旨意都说龙煜此番是入轮回受惩,若让他平顺过完一生算什麽你说是吧?」

月老眯起眼,指控的目光对上司命星君自圆其说的脸孔,正泛着一丝潮红。「……其实你是在报复老朽不将与龙煜的红线牵给你孙女吧?」

「你知晓就好,啊、不是!本星君才不是那般肚量狭小之人!」一时说溜嘴,赶紧扭转,只见换来月老一副「果然如此」的表情。

「哎,月老,你别用那种表情看着本星君嘛──你想想,龙煜那小子总是一副冷冰冰的模样,总是要经由一些事情将他磨得像『人』一点的,你说对不对?」

「……你不是人。」月老一点也不给情面地说出了这麽一句。

「……」

冷了。

一桶冷水哗啦啦地泼下司命星君头顶。

很好。月老竟然拐着弯骂他!虽然他本来就不是人……

这下他知道月老也是个不容小觑的角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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午时枭国皇宫

日光正盛,皇宫华阙的回廊之上,一阵又一阵的脚步声来回,急促且毫无规律可言,宫女们手端水盆,一个个满头大汗,面上都是紧张着急之色。

「啊啊──好痛、好痛──」

「娘娘再出点力,忍着点、忍着点──」

拔尖的痛苦喊声遍遍回响,伴随着极大痛楚的抽气声和喘息声,宫中即将诞生一个全新的生命。

御医们守在屏风之後,大气不敢喘,连脚步都不敢任意移动,因为屏风之後的正是当今圣上最宠爱的湘妃。

「皇上驾到──」

明黄色的身影踩着稳重的步伐进来,面色却是担忧,见着一干宫人御医要行礼,出声挡了。

「免礼。湘妃的状况如何?」

「皇上,产房不净,请移驾到外头。」

华耀皱眉,眼眸瞥了眼屏风後头忙碌的团团转的身影来去。

「好,岳太医你随朕出来,顺便禀报。」

「是。」

竹湘宫的凉亭之内,枭国皇帝华耀笔挺身子站立,身後是御医之首岳以清。

「……你是说湘妃可能会有危险?」华耀一手背在身後,另一手在身侧已悄然握成拳,不一会却又缓缓放开。

「是。」岳以清语调些微沉重,却选择诚实以对。「娘娘身子经此之後,必会有所损伤,臣等会尽力调养好娘娘身子,自是不敢轻忽;但娘娘在期间曾喝下那不明的药汤,尚不知是否是只伤了母体还是连小皇子都──」

「够了。那药汤一事朕会处理,岳卿只要保住朕的湘妃和皇子即可。」华耀抬手制止他後话,竟是不忍听下去的成分居多。

「是的。那臣……」话说到一半,先告退三字还未能说出口,烈日当空的午後,那飘浮在碧穹之中的白云渺雾,竟然伴随着突来一道破空的声响成了龙形。

盘旋在上空之中。

是龙吟。

华耀快步走出亭子,岳以清也跟着身後走出,都呆愣的望着天空忽来的异象。

蔚蓝苍穹一片金黄的白雾之中,云朵现出栩栩如生的龙形,龙身蜿蜒且长,竟似盘旋在竹湘宫更甚是整个枭国的上空。

那麽庞大。

这一刻所有的气势都输了,不论是枭国一直以来自恃的强大还是这华美堆砌的至高权力──此时都只能跪地俯首。

「恭喜皇上、贺喜皇上!小皇子顺利诞生了,湘妃娘娘也安康──」

直到留守在宫中的太医接二连三的走出来道喜,在场的华耀和岳以清才回过神,愣愣地看单膝跪地上的太医们。

「生了……」华耀低语喃喃,像是想到什麽似的陡地抬首瞥了眼天空。

由云雾幻化盘踞了整座皇宫的飞龙消散,一切都恢复成之前的模样,华耀心头一突,有个念头陡然生出──

是天警示──这个孩子是龙子吗?

华耀的目光向着湘妃寝宫,好半晌凝默无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