缓缓咽下口中已经变冷略显苦涩的液体,二十年了邱枫还是习惯不了雪梨这半甜不甜,喝多了除了提神还会带来头痛的卡布奇诺。

其实他比较喜欢雪梨的HotChocolate。

新鲜的鲜奶打泡後,注入芳香的热可可中,最後在几乎满溢出来的奶泡上洒上厚厚的巧克力粉。

喝上一口,被七月冬风吹的僵硬的身子,由胃慢慢暖起来,那一刹那的舒服令人迷恋。

平常下班後,他都会特地绕路到CircularQuay的右岸咖啡厅,花六块买一杯热巧克力,然後坐在长椅上,看着早落的斜阳落入海中。

只是今天注定喝不到几乎令他上瘾的热巧克力,看不到夕阳落入海港,只能喝着苦涩的卡布奇诺提神,加班赶工。

他是个刚刚年过四十的小小企画经理,过着忙碌的生活,有个温柔的法国太太,两人育有一个刚满十五岁老是活蹦乱跳的儿子。二十年前从台湾移民到雪梨,在这娶妻生子购地买房,过着平凡而安稳的生活。

唯一可说是比较特别的应该就是他家是个Homestay(寄宿家庭),与雪梨当地的语言学校合作,专门接收台湾来到雪梨念英文的孩子,一次只收一个,但每个住过的孩子一辈子都会记得这里。

他们对每个孩子都像对自己的孩子,关心、用心、温柔且尽心照顾,所有孩子不管居住的时间长短,没有一个不把他们当第二个爸妈看。

看着孩子们开心的笑,他也得到了满足。

时针慢慢的指向八,他终於完成了明天要上交的企画,略略伸展了一下僵硬的身躯,看着玻璃倒映的脸庞不禁微微一笑。

岁月对他是宽容的,二十年只是令他的脸庞不再圆润,但些微的菱角却让他更有成熟男人迷人的风韵,温和的双眼笑起时依旧像湾湾的月亮,偏薄的唇也是暖活的深酒红,比一般东方人更加深邃的五官虽然不是绝顶的英俊,却像陈年佳酿越看越有味道,一米七八的身高在人种复杂的城市里,不太高也不太矮,是个不会被忽略也不会被特别关注的高度,修长的身型保持的很好,一点都没有四十男人常有的发福现象,或许是东方人不易显老,很多人都以为他才三十出头。

看了看时间嘴里随意哼着歌,将小笔电收好连同企划放进公事包中,随手将所有电源关闭,维持着笑容离开公司。

晚上八点多的雪梨市中心热闹的紧,穿梭在人来人往的行人道上,边走边拿出火车票走进TowmHollstation,和所有人一样把票放进机器刷过再抽出走进月台,看了看时刻表还有五分钟火车就来了。

自大衣口袋拿出本袖珍本子,约莫十五公分长十公分宽,上头还夹着枝黑笔。

打开小本子翻到昨天写的日记,见那页只剩下少少两三行,乾脆翻到下一页,拿起黑笔一字一字用中文写着日记。

这是二十年中默默养成的习惯,他的每天都会用日记本记下来,告诉自己,他活的很充实很快乐。

火车来了,上了火车邱枫走到上层车厢随意坐了下来,继续写着日记。

雪梨的火车不像台湾二十年前的火车那般摇晃,虽然有上下两层但还算平稳,将公事包垫在腿上,让自己更轻松书写。

周遭很安静,八点多的火车人不多,大家似乎都自己做着自己的事情,而邱枫专注的写着。

二三十分钟後,模糊不清的广播让邱枫抬起头,在日记的尾端写上日期。

第二十年,七月二号。

将黑笔夹回小本子上,小本子又回到了大衣的口袋中,火车停下来邱枫走下车。

他家就在车站对面,虽然比较贵,但不管是他上班、妻子外出采购或者孩子上学都很方便,花了七年的时间咬牙还清贷款,真正有了个家。

一打开门,果然看到客厅里有着一头棕发的妻子正等着他,上前在她白皙的双颊上各吻上一吻,湛蓝的双眼透着温柔看着他,习惯的替他退去大衣吊在一旁的衣架上,他牵着她的手走进房间。

「缇妠,累了就休息不用等我。」看着妻子原本美丽的脸庞出现了时间的刻印,不禁有些担心她的身子。

缇妠的体质不适合生产,但因为缇纳的坚持,他们还是有了宝贝儿子邱彦德,可是难产时过度的体力消耗,还是让提纳的身子落下了病根,时常需要回诊检查。

「枫,我不累。」缇妠温柔的笑着,这些年来缇妠的笑容是他最大的支持。

「听话,先睡。」在缇妠额头落下一吻,不容反对的把她抱到床上盖上抱子,「我洗个澡,就来。」

「好。」缇妠听话的闭上湛蓝的眼盼,她的确有些倦了。

看着缇妠渐渐入睡,邱枫露出抹淡淡的微笑,没有马上去洗澡,反而关了房间的灯,放轻脚步走出卧房,走上楼梯到二楼。

一楼只有一个房间是他和缇妠的主卧房以及客厅与厨房,二楼则有四间房间,一间书房、一个游戏间、两间卧房,两间卧房分别给他儿子与游学生居住。

走到二楼果然听到游戏间传来电视声,虽然现在已经九点了,但台湾才七点,大部分台湾小孩没那麽早睡。

游戏间的房门关着,但除了电视声隐约还听到交谈声,看来自家儿子也在看电视。

现在住在这的游学生英文名子叫Luck,中文名子是叶慕枫,平常他们都是叫他中文名子,但都是用英文在交谈。

他对叶慕枫所知不多,事实上他不太会向学校问学生的家庭状况,只问有无不良记录,只是因为他姓叶,所以当初他多问了一些。

恍恍惚惚似乎又回到二十年前,他们边看电视边谈笑着,互相拥抱的温暖,花了二十年却怎样也忘不掉。

为什麽总是忘不了?

他很满足现在,却在夜深时贪恋当初。

缇妠是个好女人,温柔体贴却又热情奔放,缇妠的追求者不胜枚数,最後却爱上他这棵枯木。

他还记得十六年前,当他将过往都告诉缇妠时,缇妠的回答。

「Win,从爱上你开始我就知道,我不会是你最爱的人。」

「但是我想陪在你身边,当你最亲的人,哪怕你对我的是友情或者是亲情,甚至於只是习惯。」

「就算你是同性恋,就算你最爱的人是男人又怎样?」

「你是个温柔专一的男人,我要的不多,我只想待在我爱的人身边。」

刚满二十岁的缇妠正是娇艳如花的年华,但眼中闪过的坚持却是他一辈子达不到的。

懦弱如他,他能做的只有逃避。

摇摇头拉回意识,温和的笑回到脸上,打开了游戏间的门,果然两个小家伙坐在沙发上在看电视。

他本身就有四分之一的欧洲血统,缇妠则是道地的欧洲人,自家儿子继承了缇妠的棕发蓝眼,但五官曲线和自己很像,只是更加深邃,十足的外国人样。

叶慕风则是很东方的长相。

每次见到叶慕风他便无法克制的想起那人小时候,不仅是因为黑发黑眼黄皮肤。

他们有着同样俊朗的眉眼、相似挺立的鼻梁、看似薄情的唇以及近乎相同的轮廓。

每看一眼平息多年的思念就加深一点,彷佛狂浪般袭卷而来。

长的很像又同样姓叶......

就算真的是那人的儿子又能代表什麽?顶多只是让他安心,在地球的另一端他过得很好,他可以放心...他和他一样有妻有子,会好好的过下去。

同样在地球上,一个在南一个在北,时间和距离总有一天会抹平这一切,等到一切回归尘土之时,他只期望死前能再见那人一眼。

只要一眼,他就能安息。

「爸,你回来了啊!」听到开门声邱彦德转头看向门口,开心的跑过去抱了抱自家老爸,然後拉着邱枫到沙发上三人坐在一起。

「邱叔。」叶慕风微微露出了笑容打了招呼,他到这虽然只有两个礼拜,却真心的喜欢上这一家人。

「今天过的开心吗?」邱枫一边搂着自家儿子,一边关心的问,「有去哪玩吗?」

「今天和彦德坐ferry(船)去了ManlyBeach,沿着小路爬到了岩石上看海,很壮观。」叶慕风略带稚气的脸庞看起来很开心,有点小炫耀的说,「拍了不少照片,邱叔要看吗?」

「呵,明天再看吧。」瞥见自家儿子打了个哈欠,看来在外玩了一天也累了,「明天有计划去哪里吗?」

「明天想和阿姨还有彦德去CHINATown,听阿姨说邱叔这周末都得去公司,我可以帮阿姨提东西,顺便逛逛那边的Heymarket。」

「嗯,那就麻烦你了。」这两天他的确都得去公司,那份企划老板逼得很紧,第一次强迫他周末上班,明天是星期日还要求报告。

「爸,下礼拜六你不会还要上班吧。」彦德揉揉快闭起来的眼睛,强撑着问。

「不用,这礼拜是特例。」邱枫笑着揉揉彦德的头,然後拍拍慕风的肩膀,「都去睡觉吧。」

「好~」彦德打了个大哈欠,摇摇晃晃的走回自己房间。

慕风也起身往自己房间走,突然像想起什麽转头对邱枫说,「邱叔,我爸明天出差到雪梨,晚上可能睡在我爸那。」

「喔?」猛然心头一跳,叶慕风的爸爸...会不会真的是他?

「邱叔,我想跟爸爸介绍你们,他想和你们认识做个朋友。」

慕风期待的样子让邱枫不忍拒绝,但他不想冒险,叶慕风真的...真的和他长得太像了。

他们自小一同长大,叶慕风简直就是缩小版十五岁的他,第一次叶慕风他差点拔腿就跑,以为见到的是他。

「可...可是我不知道明天要加班到几点,这恐怕......」邱枫尽量讲的婉转一点,但慕风很急的打断他的话。

「不一定要明天呀!爸爸说他至少会待两个礼拜,邱叔一起吃个饭认识一下吧!邱叔~」

这软绵绵的拜托语气让邱枫突然一阵寒颤,他一直觉得慕风和那人连个性都很像,他可不会用这种语气说话,不小心又对上慕风闪亮亮的大眼让他只好先答应下来。

「好...好吧......有时间就约出来认识认识。」我一定会说没时间!

「Ye!邱叔你放心只要你有时间,我爸一定会有时间!」叶慕风差点奸笑出声,连忙进了房间以防邱枫後悔,「邱叔晚安!」

「晚...晚安。」邱枫有点闷闷的说了晚安,怎觉得有种被算计的感觉。

算了别想那麽多了,来洗个澡好好睡一觉,明天还得去应付老板。

回到房间开了小夜灯,取过缇妠摆放在浴室外睡衣,快速的洗了个澡。

在雪梨水费十分昂贵,来到雪梨後邱枫几乎没有洗超过五分钟过。

看了看缇妠熟睡的脸庞,藉着微弱的光芒从公事包中摸出把钥使,小声的打开他放在衣柜中的小小木盒。

小木盒上没有任何装饰,只有盖子上刻着一片枫叶,盒子里装着一张又一张略微泛黄的相片。

昏黄的夜灯让他看不太清照片,但那人的身影早就深深重重的烙印在脑海中。

「子歌,晚安。」拿起最上面的照片,轻轻落下一吻,梦幻般的笑容在昏暗中谁也看不到,连他自己也看不到。

二十岁以前,他的世界只有叶子歌,二十岁之後,叶子歌依旧纠结在他的生命中。

盘根深错,他像是被藤蔓攀上的枯木,被藤蔓一点一点吸乾,但拔除了藤蔓枯木也只能倒下。

小心的将照片放回小木盒中,盖上盖子上了锁,然後把钥使放回公事包,小木盒放回衣柜。

有时他觉得自己好像疯了,但又万分清醒。

当初落荒而逃的是他,放开手的是他,如今舍不得的还是他。

搞不好子歌早就把他忘的乾乾净净,毕竟二十年可以改变很多东西,其中就包括感情。

尽量放轻动作躺上床,看着缇妠的侧脸。

原本娇嫩白皙的脸庞,敌不过时光开始松动出现纹路,棕色的卷发不知不觉中渗进了灰白,但在他看来缇妠还是是当初那勇敢去爱的美丽女子。

只是时光不留人。

他也老了很多,当初纤细的身型已经彻底成长,虽然依旧偏瘦但和少年那种轻盈的体态已经完全不同,突然他觉得当年逃跑真是逃对了。

子歌看到他现在的样子,搞不好一点兴趣都没有,说不定还会嫌弃他。

无声的笑中多了分苦涩。

是阿,就算当初留下了,谁又能保证二十年後他们依旧爱着对方?

不如把最美的时光留下,走到尽头的那天,或许子歌还会想起年少时,曾经有个他......

反手关掉夜灯,闭上眼强迫自己停止思考。

是夜以深,该睡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