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痴 — Lepido(上)

01

胡月儿从来不会说自己是个女的,但他也不认为自己是个男的。

那一天是夏,临秋的萧瑟隐约在几颗胡月儿认为娇弱的树头上可见,一两片叶子还有些绿意,却及早落下,在胡月儿肩上安歇。

汗水稍早前便已悄悄滑落,蜿蜒在胡月儿略施脂粉的脸上。四线道马路对面视线偏左,有一家假发店,橱窗内展示着黑的棕的以及蓝绿红黄各种鲜艳虚假的色彩。这个距离,先向右走十三秒,再从容利用二十四秒的时间抵达对面,最後用不多不少十五秒来到店门口,就能清晰看出这些色块真相。

时间是下午两点出头,最热。东区地下街里充斥着人们享受着冷气,地表柏油路隐隐看得出热腾腾的波纹。这个时间还走在路上,必须有非常好、非常必要性原因,就如同胡月儿站在树底下等待时机。

胡月儿不是在刻意等行人达到最少数量或天气变凉,而是等待适当时机。天时、地利、人和,热气的波纹、风的力度,甚至连叶片的颤抖都必须在完全吻合的情况下,胡月儿才能不多不少集满勇气和决心。

交通工具的声音不断扩大,蝉鸣鸟啭也逐渐增强分贝,所有一切声响在胡月儿心无旁鹜之下像是进入脑海般,上扬、增量、混响、重叠又清晰,既不恼人也不使人难受。这些声音将他裹在母胎羊水般飘柔轻荡的空间,充斥周遭却什麽都没有,声音像是水纹在母亲动静坐卧时震动,带着一点寂寞。

胡月儿从不知道,寂寞可以如此喧闹。

等到所有声音融合成一股嗡嗡作响,霎时,断电。

绿灯行。

02

寂寞有时美得惊人,那麽地安静、那麽地与世无争。

假发店里有着一股药水和廉价品的特殊味道,为因应各阶层客户需求,价位由百至数千。胡月儿自然买不起那些比真发还真的假发,那些光是用眼观就可以感受到轻盈柔顺如绸缎滑过香肩的触感,胡月儿贪婪目光流连其上兀自幻想(却很有自知之明不用手碰触因为高档品与自己无缘)。

「喂……先生……」

店员的不耐烦显示她已经招呼了数次。她正用抹布擦手,手筋之间已有细纹,峋峻尖刻感延伸至手臂、脖颈,在嘴角深处收拢;眼角有皱纹扩散至太阳穴和脸颊,像水流纵横沙漠,最终化为细流被吸收。

又一次打量,店员黑色细框眼镜後流露一种厌烦与不快──倘若胡月儿是她孙子,估计被咒死无数次了。

「呃,那个……」

低哑嗓音带着深夜酒吧忧郁呢喃,透过落地窗照入一室白昼光线的假发店,却把这质感低劣化,浓缩成空调房里气流封闭循环的闷臭。

胡月儿绞皱的手帕按了按太阳穴,汗滴在脸颊两侧洗刷粉底浅痕。

看着边角一顶棕色假发,跟店员买下,附赠夹子。

靠近门口有架穿衣镜,胡月儿蹬着高跟鞋,喀喀喀,略略弯腰让一百七十七的自己容纳入镜面。棕色波浪卷假发崭新而乖巧,胡月儿小心翼翼,尽可能不造成任何毛躁。

整装完毕,胡月儿向着镜中的自己不太肯定地微笑,他注意到,镜面上有污渍,许是用水清洁所造成,胡月儿上前哈气,仔细用白底小橙花的方帕子擦拭乾净,然後抬头,镜中人与自己对视,棕色眼珠带着透明感,倒映出背後柜内的假发。

胡月儿挺身,含笑推门。

03

特兰西花园位在东区边缘不起眼的巷衖深处,不起眼的老旧拉门乍看之下宛如一片废铁靠在墙上,不起眼的小招牌钉在门上像是旅店房号牌,不起眼的店名状似用钥匙刻在招牌表层并且已经模糊。特兰西花园就这样隐匿在喧嚣当中,所有客源仅仅靠着口耳相传,拉开门,LuigiRubino的〈MelancholicLisbon〉倒数第五句便游入耳中。

「LuigiRubino的《AThemeForTheMoon》是非常苍白的钢琴专辑。」卢总是如此介绍他最喜欢拨放的专辑,「所谓的苍白指得是寂寞的苍白感。每首曲子都会带来不同的宿命感,好像虽然曲子代表着不同的人,这些人却都是你自己。当你安安静静循环这张专辑到第三次,就会坠入到深沉的空间,像是在海中以极缓的速度下降,周遭理应由波光粼粼的蓝渐层刷上玄黑,但你却觉得身处纯白的空间。这种白没有压迫感、没有重量,大概就跟丝绸差不多。可是它是有力量的,有种随着音乐流泻,心底抑郁又放松的不明情绪转化成花,慢慢旋动牵引,然後自胸口绽放开来的感觉──这就是苍白感。」

胡月儿总是在猜测着,卢之所以叫做卢,是不是因为他很喜欢这位义大利钢琴家,於是以Lu(或者Ru)来称呼自己。不过他觉得没必要询问,不管是与否,问出来的实际价值并不高。

〈MelancholicLisbon〉是胡月儿最喜欢的一首曲子,左手旋律无尽循环,再加上一次次不同的细微变化,就像清晨时因为彻夜未眠而决定出门散心,潮湿水气与些微雾气交织在城市,左右公寓都在还沉睡,一个人双手插在口袋行走街上,皮鞋跫音是唯一的作陪,走着走着,雨开始落下,绵绵细细地下着,这种雨最是让人烦心,不大不小。於是老旧质感的黑白电影男主角,镜头远景下打起黑色的伞替消瘦身形遮雨,却依旧缓缓往前走。

卢说,这首曲子有《失乐园》的气息,特别是在节奏加强时,彷佛能看见钢琴家一手不离键盘,一首颤抖似地点跳,每增加一点力道,心里就留下一行泪水,情绪激动却不得不压抑着,到最後终於舒了口气,平静并安谧下来。

胡月儿并没有看过《失乐园》,电影开头音乐沉闷,使他总没有意愿看下去。但是卢经常说起里面的一句台词,是祥一郎的好友水口吾郎对祥一郎说的:「人最终会老会死,应该放怀追求自己的所爱」。

这句话造成了男女主角之死──婚外情的悲剧。

但是胡月儿没有机会(也自认为没有资格)体会,胡月儿深知自己是个异类──异类是不能享有常人之待遇的。

离开假发店的时候,遇见两个人。准确说来,是听到两个人。

大约是一对情侣,在胡月儿推门而出时看见了──棕色假发、浅粉碎花白底无袖洋装、卡其皮质亮面高跟鞋、过厚的粉底、胭脂红唇和粗糙眼妆,以及再清楚不过的喉结──人妖秀里的丑角。

「欸你看到了吗?」

「看到了。」

「好……」

男方似乎在琢磨一个准确性用词,丑?恶心?病态?贬抑的酷炫?正面词语不在胡月儿臆想当中。

「好可悲。」

女生嗓音带着一丝冷意,却是令胡月儿出乎意料。

可悲麽?

「是啊,」大约男生露出不解,女生的回应就像听见了胡月儿心中所想,「你看,他的衣服也不是菜市场货,表示他是有经济能力的,却不变性,而是变装。想要变成女性,却又放不掉身为男性的事实,犹豫在其间,变成看得见的怪胎,让人去指指点点。」

「搞不好他是变装癖喔?纯粹喜欢打扮成女生的伪娘。」

「伪娘懂得研究怎样让自己看起来像女生,化妆、衣服、走路姿势。他没有,所以如果他是伪娘就更可悲了……他就像是蛾,想要假装成漂亮的蝴蝶……」

对谈随着脚步渐渐远去,在心中散起涟漪。

可悲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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