路言从一团混乱中理出了头绪,看样子这个时间点是工作室最忙的时後,上一档剧还没杀青,下一档正要开拍,下下一档则准备送交提案,可是话说回来。好不容易完成一部作品,照常理来说不是会休息一段时间吗?有必样这样一档接一档,弄得那麽累吗?

路言一面写着分场大纲,一面想这个问题。

他手上是一部名为【莫非定律】的八点档偶像剧,故事主要是描写女主角(莫菲)是一个从小"心想事不成的"的衰鬼,什麽不希望发生都事都必定发生,想要实现的事情,则总会落空,直到他遇到心仪的男主角(汪希律),是一个心想事成的幸运儿,两人相爱之路擦出的火花与趣事。

「我觉得作哥已经失去理智了,半年三部剧,你看看台面上有没有哪个编剧这样搞,有的连半辈子也没有三部剧。」好不容易赶完【我男】第一集的剧本初稿传给徐作钧後,白白决定打道回府。

「他是怕闲下来才真的做出些什麽失去理智的事吧。」跃然托着腮回答,眼睛盯着电脑萤幕。

「以前作哥底下有12个写手,现在只剩2只猫,他接案量却不减反增,搞得我现在工作量是以前在连绵的12倍,奇怪,薪水也没涨12倍啊!」白白叹气。

「你吴意白还缺钱吗?」跃然冷回。

路言看他满腹委屈,便转移了话题:「白白,两点咧!还有捷运吗?」

「嘿嘿……我妈怕我太累,在附近买了套房子给我住,隔一条巷子而已。」

路言无语,听起来白白不是一定要这份工作嘛。

「等之後闲一点,大家可以一起来我家玩,但看作哥这个态势,短期内恐怕没有闲的可能了。」

白白拎了包包离开,剩跃然跟路言两个人安静挑灯夜战,没一会跃然也宣告阵亡,往办公桌走道一躺,睡死了。

路言也开始精神萎靡,把後面几场大纲草草结束,便趴在桌上睡去。

隔天早晨叫醒徐作钧的,是路言的手机闹钟,他一向睡得浅,外加那震耳欲聋的韩国歌曲让他头痛欲裂,走出办公室按掉音源後,发现外面两人一个满脸不爽靠墙坐着、一个维持趴睡不动如山。

「吵死了!」跃然眯眼骂了一句,安静後随即又倒了回去。

跃然的起床气徐作钧见怪不怪,转而对付另一个,不料手指才刚碰到路言的肩膀,他整个人就从座位上弹起,像受到巨大的惊吓。

「徐……徐老师,早安。」

徐作钧对路言挑了挑眉说:「你可终於醒了,既然醒了,早上的读剧会议就你跟我去吧。」

两人一同搭捷运前往会议地点途中,徐作钧把待会要用到的剧本大纲交给路言,要他先有个概念,路言才知道这出【阿爸的三个秘密】是徐作钧的原创剧本。

「老师,所以这种和我昨天写的莫非定律那部有哪里不一样啊?」路言歪头问。

「这部是我原创的,剧本老早就写好了等待有缘人跟我买去拍;【莫非】或【我男】那种是制作或导演先有个构想,再找编剧订大纲分场写剧本,一点点修成他们要的故事,我们就是被动满足他们的想法。」

「那读剧会议是在干嘛的啊?」

「就是把演员全找来把对白从头到尾读一次,国外电影满流行的,至於我们这里没这习惯,形式意义大於实质意义。」徐作钧耸了耸肩。

「可是看自己作品被一字不漏念出来,不会很尴尬吗?我现在看我大学写的小说都觉得好想死啊。」路言垂着胸膛。

「年轻时觉得这比做根管治疗还痛苦,现在倒是只想赶快把剧本确定。」

路言点点头,认真看起【阿爸的三个秘密】故事大纲,光看剧名就好奇,到底是哪三个秘密呢?

阿爸有三个秘密,第一个秘密根本不算秘密,就是阿爸并不爱阿母,所以我从小就没有妈妈,跟阿爸相依为命……(略)

第二个秘密是阿爸有喜欢的女人,我常在他衣柜里发现女人的洋装,身上也常有女性香水的气味,我看过那女人在阿爸房间,虽然当时阿爸不在房间里,但我很生气,这让我觉得这个家再也没有我的容身之处。

第三个秘密我是在大学联考放榜那天发现的,那天我拿着录取通知书,兴高采烈的打算跟阿爸说,我蹑手蹑脚走到阿爸房间外面想给他惊喜,从门缝里又看见那个女人的背影,站在镜子前整理仪容,我猜他们一定做了什麽见不得人的事,我决定要看清楚那女人的长相,等她转过来那刻,我看见阿爸穿着他衣柜里一直挂着的连身洋装,我甚至想不起当时他脸上的表情,只记得阿爸涂着很红的口红。

「哇咧……好可怕……」路言浑身起了鸡皮疙瘩,原来那个女人就是阿爸,咽了口水继续往下看,发现真相後主角开始厌恶父亲、远离父亲到最後接纳父亲、在病塌前与父亲和好,又让他看的鼻酸,想起了自己的父子关系。

「好感人,徐老师,你想表达的东西,我感受到了。」路言吸了吸鼻子。

「你不要老师长老师短了,听起来拖泥带水,就跟着白白他们叫吧。」

「老师,意思是,我可以叫你,作……作…作作…作作哥?」路言又露出了小粉丝嘴脸。

徐作钧嗤之以鼻,觉得路言夸张的模样十分好笑。

「对了,作……作…作作…作作哥,从昨天就想问你,都过了那麽久,你怎麽还记得我呀?」害他昨天乐翻了。

「我什麽不记,仇是一定记的。」

「你还在记恨我在捷运上让座害你被骂的事喔?」

徐作钧扬了扬嘴角没回话,事实上,让他记忆深刻的,不是路言,而是那一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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会议室里,悬挂着印有会议主旨的红布条,路言紧张个半死,不断问徐作钧自己该做些什麽,被他问得烦了,徐作钧只好随口回答:「不然你就做个会议纪录吧。」

导演跟制作一看到徐作钧就走上前作揖寒暄。

「稀客稀客,编剧老师,好久没看你自己来跑会议了,我以为会是你助理来耶,没关系啦,打断手骨颠倒勇嘛!今天麻烦你多给我们指教啊。」虽然寒暄的内容并不让人感到温暖,徐作钧还是「不敢不敢」的礼貌回应。

「老师要不要前面上座啊?」导演指着前面一整排预备给大人物的桌椅。

「没关系,我今天带同事见习,坐一起比较方便。」於是挑了正对长官席的位子坐下。

"同事"一词让路言内心一暖,卷起衣袖搬出笔电准备好好执行他被赋予的唯一任务。

剧组全部就位後,部长、市长一齐现身,致词时隶属官方的新闻人员持相机猛拍,快门声不绝於耳,好像这才是今天最重要的程序。

平常大牌的演员今天全乖乖到场,开始读剧时官方摄影也忠实记录,读了第一集不到五分之一,秘书宣布由於部长及市长之後还有行程,接下来的会议由承办科长及市府秘书主持,大家便鼓掌欢送长官离开。

接下来的气氛自然不少,因为照片拍足了,剧也不必读了,承办科长看了看会议资料发言:

「我这边代表部里提出几个建议,导演,不知道剧本还能不能改?」

「报告长官,都可以改,还没拍都能改,就算拍了还没播也都能改。」导演平常指挥全场的霸气此时突然不知道去哪了。

徐作钧听到导演的回答冷笑了一下,导演标准突然变好宽啊,反正改不是他改嘛,当然怎样都能改。

「部里是觉得,这个剧本第三个秘密这边,父亲,咳……这个部分,好像不是很妥当,这部分能改吗?」科长看向导演。

「是不是请编剧老师给我们一点意见。」市府秘书突然点名徐作钧,剧组人员把麦克风递到他面前。

徐作钧俯身将手肘支在会议桌上说:「身为原创者,从剧本卖出去那刻起我就有会被改写的自觉,我也没有资格对改编内容置喙,但我一般还是会想了解一下要改的原因。」

「主要是,这部分好像比较有争议性,前面两段是可以的,就是第三个秘密这部分。」科长回答。

「长官是指父亲其实喜欢穿女装这个部分吗?」徐作钧不懂这有什麽好难以启齿的,「我说明一下,基本上当时我在创作时前两个秘密其实都是为了铺陈第三个秘密的伏笔,这部剧的主旨是讨论性别认同和接纳异己,我不觉得哪里有争议,另外我比较好奇的是,当时申请补助时我们都有将完整的剧本送甄选,如果对剧本题材有疑虑,最後不应该是由我们获得补助吧。」徐作钧说。

承办科长额上渗出了汗珠,继续说:「对,这部分没错,主要是因为当时核定剧本的长官现在已经职务异动……那我们新任的部长对这个区块……导演这边有其他替代方案可以参考吗?」

「替代方案的话可能要请编剧老师再做改写。」导演又把责任推了出去。

「部长这边是希望我们今天会议能达成共识,不知道是不是请导演?」科长说。

导演一时之间想不到B计画,不断用眼神向徐作钧求救,徐作钧原本打算冷眼旁观,最後还是接过剧组人员端来的麦克风。

「改写的部分,也许可以往这个方向改,不过这改动会对原本演阿爸的演员比较抱歉。主角改由妈妈单独抚养,第一个秘密维持不变,因为爸爸不爱妈妈,所以离开他们母子;第二个秘密改为主角发现其实爸爸在背地里关心主角生活,因为每个月写个他的信中,爸爸对主角生活了若执掌,第三个秘密,主角长大才发现,原来信一直是母亲代笔的,因为希望弥补主角缺少的父爱,所以一直假扮了父亲的脚色,主旨探讨单亲教养问题及母爱的展现。」

官员们各个点头如捣蒜,七嘴八舌说着「这样比较温馨。」、「这版本比较感人。」「比较没有争议性。」「就改成这样。」

导演也如释重负,露出舒坦的笑容说:「那就再麻烦徐老师……」

没等导演说完,徐作钧说:

「剧本卖出後我的阶段目的就已达成,之後剧本要怎麽改,换十个八个编剧,最终作品成功或失败,都不是我该关心的事情,改写内容就请导演跟之後的编剧讨论。」

听出徐作钧的言下之意是不再配合,在场所有人开始骚动,连官员也交头接耳起来。

「作钧……作钧,你先等一下,你真的不接受改写我们可以再商量。」制作人说。

不接受改写?徐作钧感到可笑至极,继而站起身子说:

「我从来没有不接受改写,我不能接受的是歧视;侮辱我的剧本可以,但侮辱我父亲就是不行,路言,东西收一收,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