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很重视你,重视的程度超越任何人,比父母还重视。」他打破沉默,弯下腰捡起方才的枕头,第一次正式转过身来上前几步将枕头放在床上,接着坐在床沿与我对视。

俗话说眼睛是灵魂之窗,小说总爱写眼睛里面闪过什麽情绪,比如「他的眼里闪过一丝恶意的精光」,又不是彼此互评贱人的宫斗甄嬛传,实在是太矫情。回到正题,他依旧是很专注地看着,甚至连眼珠都不曾有丝毫转动,宛如吃了秤砣铁了心,要我全盘相信他刚刚所说的话。

「可是你——」

楚言倏然握住我的手,力道紧得生疼,语气似哀求却坚定:「除了对不起以外我无法说什麽,关於以前的事……对不起。我可以答应你任何要求,只要你愿意原谅我,但是当个过客——我做不到!」

他低吼完最後一句话顿了几秒,嘴唇有些颤抖,紧抿泛白的下唇,「我求你别再说这种话了……」

一瞬间他与樊祈的影子重叠,为什麽他们同样选择哀求来对话?我感到有些迷茫,如此卑微的姿态,难道白凌辛这个人真有什麽魅力吗?

对於樊祈,我可以粗略理解为青春期少年维特的烦恼,自己无法放下是因为害怕他会如歌德笔下的角色用最差劲的方式解决问;可是,对於楚言,我却说不定这样的情绪,因为他是人生胜利组,生活优渥自在,也已过狂飙期,二十六岁是属於迈入社会,大男孩该逐渐转往成熟稳重的男人,自己方才的行为如此恶劣,他没理由抛弃所有尊严,一而再,再而三的反覆为同一件事道歉。

如果是自己,多年前已经道歉过,事隔境迁,要是有人再提起,那麽为了面子,铁定是不把他当回事。可是楚言,已经是将一件人事物固执到紧揣不放,就算是家人……也不必为了安抚我的情绪做到这种地步。

他很反常,却说不出来哪里怪。

死睁着眼,等到眼睛近乎乾涸的酸涩,才缓缓对他道:「你先离开吧。」接着自己拉过棉被翻身躺下,他也只低低地留下,晚点会来叫醒我,就关上灯离去。

这四年来,关於伤口,最初受创只任由恶臭的脓疮流出,直到在小镇遇到牧师,如果没有他,自己大概一辈子都不知道原来伤口是需要清疮,是需要缝合的,多少夜里曾经哭喊着硬狠狠将它刨开,眼眶流下的早已分不清是血还是泪。

私以为那些痛早已成疤,却敌不过你一句沉默。

其实我要的真的不多,我不是完美主义者,假如生命中有小污点,我们可以拿立可白抹去,若是大污渍可以用油漆大片涂抹,但是你连掩饰与撒谎都不愿意,只赤裸裸地任由一抹黑横躺在全白的世界。现在有两个选择,一个是覆盖一抹白在黑上,另一个选择是离开有你的曾经全白世界,但是後者你不愿意,前者也不做任何处理,只一昧地付出善意,偏偏我又无法以过去的态度面对你。

「恨会离去,美会留下。」可是牧师,我真的做不到,依旧做不到最无上的饶恕而遗忘,因为再接触,我会想起美好的回忆,但是不堪的记忆也会随之浮出,宛如有人将手放置在咽喉上掐着,实实在在地提醒着存在。

自大的以为,自己早已放下,但也不过是长时间缺乏某个东西,遗忘了熟悉。

一旦从回熟悉,那些矛盾油然而生。

紧捂着棉被盖着头,啮咬着双唇,阻隔了声音却停止不住眼泪如水龙头般往外倾泄。到底为什麽,我们会走到这个地步?这种最熟悉的陌生人地步。我明明很关心、很在乎对方,却别扭地以恶劣的行径回应,就像个孩子不成熟,又无法遏阻自己的行为。

你有没有想过,对我越好,我越难过?

可是离开美国後,回到只有一个人的生活,那种孤单,我也不想再体会。

也许这是为何当时在Costco遇见他时,明明难过依然留存在心中,口出却吐出那句「上车。」,无法克制自己想接近温暖的举动,彷佛飞蛾扑火,围着火光打转,汲取不属於它的体温。

说他奇怪、说他反常,也许……最奇怪的其实是自己。

一个月後,送高三的孩子们上考场,我终於可以享受片刻的清闲,和补习班请了一个半月的假,理由是「谋求心灵的和平」,水哥哭笑不得批改「同意」,下面还列一句「PS:去讨个老婆吧」。

工作的部分,忙碌一整年,通常排休都会在暑假,因为寒假高三生有学测,也有为指考做准备的,不但学生忙碌老师也忙碌,作为英文老师代表如果不接考前复习又说要休假,可能会被水哥发牢骚到死。而暑假,送指考完的学生上考场,考前半年的学测学生,那个班我可以选择接或不接,某种程度上老子是王将,那种小班交给英文团队的其他老师就可以了。

整理着桌面,和地理代表有一搭没一搭的聊天,地理代表嚣张的申请将近两个月的假,理由是「我要去欧洲看时尚展。」水哥表示时装秀也不过一周或一个月,两个月太长,而且他又是少数地理科名闻遐迩的补教天王,地理代表只丢下一句:「这个时候就派出我的弟子们去吧!」顺带一提,数学英文这种名师比较常见,一方面是因为市场需求大。但是像历史地理这种,就真的非常非常少见,因为市场需求不大,所以教者也少,因此能教得好的更是少之又少,尤其是地理代表这种,教书到教到比作秀还精采,而且全省遍及他传授子弟的超级奇葩,有机会再跟你们提地理代表的丰功伟业。

为什麽不提地理代表的名字?可能是因为他太娘炮,虽然超过一百八十公分,全身肌肉梆子,老爱穿Hollister把衣服撑得满满的,尤其那个手臂肌,根本虐待衣服!不过他的行为实在是太秀气,秀气到自己也称自己是格格。

啊,还是不要再提了,格格在瞪我了。

「之前我妹打电话给我,跟我说:『哥!天上下冰块了!好、大、颗!』。」格格整理着架上的参考书,边收拾边用高亢的嗓音模仿妹妹的声音,逗得我呵呵笑。

忽然他换上严肃的表情和低沉的语气道:「告诉你,那是冰雹,不是冰块,不要这麽没文化,你哥还是地理老师。然後我妹答:『呃,好吧。哥!天上下了好大颗的冰雹!我刚刚跑去捡了——真的是冰的耶!』」

「哈哈哈!你们两个也太逗了吧!」

被他害得收拾桌面书本的速度变得很慢,格格翘莲花指一脸无奈地表示有个理工宅妹妹,搞得充满文化涵养的哥哥很辛苦。

「你知道我们俩个上年在蔚蓝海岸遇到KarlLagerfeld,我抓着她说:『看!是时尚界的凯萨大帝!』你知道那个没文化的女人说啥吗?她说:『你、你刚说什麽卡?时尚界的凯萨大帝?什麽鬼?我还凯萨牛排咧!哥,等等吃啥?』」格格摊开双手大翻白眼,不断骂他妹是个俗人。这一对兄妹实在太好笑,哥哥热爱名牌时尚,偏偏妹妹完全不懂时尚,只懂得3C产品,是位工程师,最大的嗜好是编写抢购程式去买限时商品,比如之前抢的很火红的iPhone6plus,原价两万多块,某拍卖网站在全省完全大缺货时预告将在中午十二点出售五支,一支特别价一万五,他妹用程式杀出重围,抢了两支回来。

笑笑闹闹下,本来三十分钟可以整理完的桌面,整整弄了两个小时才结束。离开前,格格胳膊架在我肩上,勾着一抹坏笑,「白凌辛,有没有心情比较好?」

「……怎麽这麽突然?」有些摸不清楚,只见他把整个重量压在肩头上,爽朗道:「没什麽啦!只是这个月常看到你休息时间坐在位子上发呆,明明很讨厌加班却总是留到最後一刻才离开,想说你是不是情伤,不过强哥说你连个女人都没有,应该是家务事吧。」

「虽然只是同事,不好说什麽或干涉,不过……」肩上一轻,取而代之是一个棒棒糖凭空出现在我眼前,配上格格的笑容,他说:「要休假了,无论你要出去玩还是打算解决什麽,都开心点吧。」

我着实愣住,虽然因为工作关系和各老师们常常有所互动,不过彼此之间还是保持尊重的距离,就连之前跟强哥闲聊时,也只单单提及「我兄弟抢我女人,後来他们也没在一起,最近又遇到兄弟」,更深入的情绪就不会拿出来说嘴。自己这个月来真的颇心力交瘁,但是也不会主动谈,毕竟也不怎麽光彩,没想到同仁们都看在眼里。

他见我没反应,拉过手掌,强硬地放进手心,又把我的手掌握成拳拍两下,捏捏脸颊,道:「吃点甜的吧!会好一点!我记得你跟我老妹一样爱吃甜食。」

「……哈,在此谢过格格。」

「平身吧!小凌子!」

「格格千岁千千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