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愛,不遠 — 之十六 不再擁有,便不會失去

周五晚上八点多,方敏乔将新闻稿件e-mail给台湾报社总编後,在书桌前伸了个懒腰,接下来的周末总算可以稍微清松一点了。

新学期开始之後,语言班的课程比她原本料想的还要吃重,每天要回家练习的作业和必须事先预习的内容,让她彷佛回到了大学时代的修课状态,尽管一边工作一边上课是有点辛苦,却也乐在其中。

不过,一个月的课程过去,卢卡斯的教学能力也的确令她刮目相看。他年轻归年轻,但无论是课程设计或是实际教学,都可以看得出他的用心,班上同学也很喜欢与他互动。而他确实也有将她最初的「建议」听进去,对她和其他外籍学生一视同仁,让她在班上感到自在不少。

记得有次私下闲聊时,她由衷称赞他是个很棒的老师,他是这麽回应她:「谢谢!你知道吗?我从小到大的梦想就是当一名老师哦!我真的很庆幸能当上老师,每一年都能跟来自世界各地不同的学生接触,看着他们对德语从完全陌生进步到应对自如,真的非常有成就感!」

当时他眼中尽是自信愉悦的光芒,那副神采飞扬的模样,说实话很令人感动。

出社会这麽多年下来,当上主管的她也面试过不少来报社应聘的新鲜人,成功通过面试的那些菜鸟也是这样的,但往往过不了多久,这份纯粹的快意便逐渐在日积月累的职场压力中磨蚀殆尽,能够像他这样日复一日仍乐在其中的,少之又少。

蓦地,搁在笔电旁边的手机铃声响起,她拿到眼前一看,竟然是卢卡斯打来的。

真是怪了,他就住她隔壁,平常不都是直接过来敲门找她的吗?

方敏乔纳闷地按下接听键,「卢卡斯,有事找我?」

「民乔,你要不要来我家玩桌游?」卢卡斯兴奋地询问,她能从背景声中听见热闹的摇滚乐和其他人的笑声。

「桌游?」

「对啊!你知道『说书人』这款桌游吗?超好玩的!我朋友刚刚来找我,现在我们只有三个人,玩起来不够有意思,你也一起来玩嘛!」

「我为什麽一定要加入你们?」方敏乔颇不以为然地反问。他以为她每天都闲闲没事干,专门陪他做些无意义的蠢事就好了吗?

「民乔,你来啦!我一直都觉得你的生活太紧绷、太单调了,偶尔放松一下又不是犯罪。」

我过得紧绷单调关你什麽事呀?方敏乔忍不住翻白眼,不耐烦地回他:「我才觉得你的生活丰富过头哩!就算放松是一种犯罪,我也不一定要找你当共犯吧?」

「民乔,我朋友他们都在等你过来欸⋯⋯」

「你干嘛要跟他们提到我?」他是没事找事做吗?扯她下水这麽好玩就是了?

「哎,无意间提到的嘛!」卢卡斯轻描淡写带过,「要不是顾及你的意愿,我早就直接带他们去敲你家的门了,还用得着打电话邀请你吗?」

「这麽说来,我还得感谢你如此善体人意,连强迫中奖都可以说成邀请罗?」

「民乔,拜托你来啦⋯⋯你不来,他们俩会一直缠着我要人耶!」

「那也是你活该,谁教他们是你朋友?」她一点都不打算同情他。

不过,卢卡斯在人际方面的热情向来是多到用不完,即便她丢出再多的软硬钉子,对他都不甚奏效,他照样我行我素,乐此不疲地搅扰她一心向往的安静独居生活。

有时候,她不禁会想,这个奥地利人也太烦人了点,为什麽他就不能像他其他同胞一样淡漠,仅仅与她维持点头之交就好了呢?

几分钟後,方敏乔终究拗不过他,还是换掉身上的家居服,登门造访了。

「彼得、安娜,这就是民乔!」卢卡斯见她到来,兴致勃勃地介绍他们彼此认识,「民乔,彼得就是介绍语言中心教职给我的那位朋友,这位美女是他的未婚妻,安娜。」

「嗨!你好,久闻大名。」彼得微笑,向她伸出手。

方敏乔也伸手与他相握了一下,「你们好,很高兴认识你们。其实我的名字是敏乔,我纠正过卢卡斯好多次,他就是发音不标准。」

「咦?是吗?」安娜倒是有点惊讶,「卢卡斯是我见过最有外语学习天赋的人,他往往能在最短的时间内把一个陌生的语言学习得很好。像我以前听他说过西班牙语,他就说得很道地。」

「这我就不知道了,大概中文的抑扬顿挫对外国人来说比较难吧。」毕竟卢卡斯是主人,她还是给足他面子,没有当着他朋友的面太过挖苦他。

「呵呵呵,你们先坐着聊一下,我去准备茶水甜点。你们要等我喔,等会儿就一起来玩说书人。」

彼得和安娜都是相当爽朗健谈的人,尽管对她这个亚洲女人相当好奇,但聊的话题也不至於太过刺探隐私,让她感到不舒服,他们气氛十分融洽地谈天说地。

「卢卡斯刚才说你们订婚了,恭喜你们。」

「谢谢你。我们从大学时代交往到现在也四年多了,也差不多该往人生的下一道路口前进了。」彼得凝视着安娜的眼神里有着一份非卿莫属的笃定。

而自安娜眼角眉梢流露出来的幸福笑意,更是毋庸置疑的甜蜜,「我们打算在明年春天举行婚礼,时间只剩几个月而已,现在正忙着筹划呢。」

「我想也是,结婚是人生大事,台湾人举办婚礼也是得张罗上一年半载。这一点无论东方、西方都差不多。」方敏乔点点头,她毕竟是有过切身经验的过来人。

「敏乔,你理想中的爱情是怎样的呢?」安娜颇感兴趣地对她抛出这个大哉问。

方敏乔暗自冷哼了一声,但表面上尽量不让自己的不以为然表现得太明显,「爱情,一旦有了理想的样板,就必然会有幻灭的方式。我宁愿这麽想——爱情,只是牺牲和获得的多寡比例罢了,只要两颗心放在天秤上能够维持适度的平衡,大概就是真爱了。」

反观她曾经璀璨过的那段婚姻,有人最终选择将他的真心收回,放在另一具天秤上,所以她的心失去唯一的凭恃,因而坠跌得支离破碎⋯⋯

「⋯⋯」

只见安娜和彼得讶然地望着自己,她连忙消毒道:「喔,当然这只是我个人的偏见,你们听听就算了。」

彼得摸了摸下巴,又问:「我想你应该是单身吧?如果你身边有了伴,你会跟他聊些什麽呢?」

方敏乔不由得怔然,过去曾经拥有的点滴回忆排山倒海袭来,那些尚未沾染人性丑恶的单纯美好,令她怀念而惆怅、再也回不去的美好⋯⋯

「敏乔?」

「呃⋯⋯对不起,我恍神了。」方敏乔这才意识到她的缄默持续得太久,连忙道歉。她想了想,开口道:「如果真有这麽一个可以让我全然信任的人,我会想跟他聊一些好笑或不好笑的笑话,甚至是黄色笑话也没问题;我也想跟他聊工作上的困扰或委屈,就算我们可能不懂各自的工作也没关系;我也想聊一些严肃的、心灵层面的话题,因为我们不是生活在迪士尼乐园⋯⋯因为除了言不及义的垃圾话以外,我想要好好地了解彼此的人生观、价值观,以及我们为什麽脆弱、又为什麽坚强。」

当她盯着左手无名指说完这些发自肺腑的观感,一抬头才发现彼得和安娜正用一种耐人寻味的眼光瞧着她,看得她一头雾水。

「⋯⋯怎麽了吗?」

「不,没什麽。我只是觉得⋯⋯你果然是个相当特别的人。」

「我真替卢卡斯感到高兴,他的眼光实在很好。」

他们在说什麽啊?方敏乔不大能理解地看着他们,只得耸耸肩膀,不作其他表示。

正好卢卡斯端着四人份的饼乾甜食和茶水过来,适时终止了这份尴尬。

「好了、好了,我们来玩吧!」他兴冲冲地说道,满脸期待地挤在她身旁坐下。

「彼得那边还有空位,你坐那边比较宽敞不是吗?」方敏乔不得不往旁边挪移,以便拉开两人之间骤然拉得过近的距离。

「不要,我才不想被他们俩之间的高压电电死。」

「那你乾脆换大一点的沙发得了。」她尽全力才忍住想当场赏他白眼的冲动。

彼得观察着他们之间的互动,蓦地握拳轻搥了一下卢卡斯的肩膀,「卢卡斯,你也太不够意思了,居然现在才介绍敏乔给我们认识!」

安娜也笑道:「就是说呀!害我们之前还有点担心你,就要直接替你介绍对象了。」

「拜托!我好得很,不用你们多事,省省吧。」

方敏乔隐约感觉到他们的对话有点诡异,但今天她跟这对情侣是初次见面,彼此还不熟,乾脆装作没听见,不予置评。

四人围在一起玩桌游的过程中,不时充满幽默诙谐的笑语,是个十分难得的周末夜晚,方敏乔也不自觉地屡屡开怀乐笑。

说实话,彼得和安娜都是那种相处起来令人感到舒坦自在的好人,再看看卢卡斯,他们的情谊完全能体现「物以类聚」这句话的含义。

然而,欢笑之际,方敏乔却也不免感到一阵心惊⋯⋯

这里终究不是她的故乡,她无法确定自己会在维也纳驻留多久,卢卡斯仅仅是一个相识的熟人,彼得和安娜更是萍水相逢⋯⋯她怎麽能够天真地幻想,她能从迟早要分别的异国友人身上得到情感的补偿,弥补失婚造成的空缺?

她必须时时自我提醒,那种曾经有人陪在身边的生活,早已成为过去式,远远地搁置在地球另一端的台湾,才不至於一时轻忽而重蹈覆辙。

被迫回到孤单状态的她,好不容易渐渐习惯了独自一人过日子,实在不想再踏入有人相伴的生活,因为那只会令她产生要命的依赖;若是将来有一天,这段关系也不得不宣告终结时,那份落寞与痛楚,她还得再经受一回⋯⋯

失去,就是这样一种嚐过一次便再也不愿经历的感觉。

只要不再拥有,就不会再度失去。

而或许是这大半年以来被卢卡斯缠惯了,她居然就犯了健忘症,这样太危险。

眼见墙上挂钟的指针已经越过了夜间十点,而他们似乎还没有散夥的打算,方敏乔决定告辞回家,她早已没了玩乐的闲情。

最後一轮桌游结束後,她起身向他们道别:「不好意思,我有些累了,想先回去休息。」

「这样啊⋯⋯那好吧,我送你回去。」卢卡斯也跟着站起,表情看来有些失望。

「不用你送,我家那麽近,走几步路就到了,你留下来陪彼得和安娜吧。」她一边摇头摆手,一边往门外走。

「哈!敏乔,就让他送你一程吧,不然这家伙在确定你安全到家之前,一定是心不在焉。」彼得笑着推了卢卡斯一把。

「真的不用了,万一他的路痴毛病又犯了,还得麻烦我再把他押回来,划不来。」

此话一出,除了卢卡斯尴尬地捂着脸轻呜一声,安娜和彼得都放声大笑。

「呵呵,敏乔,虽然今天是第一次见面,但我们都很喜欢你,下次相聚你要再来噢!对了,如果你能来参加我们的婚礼,那就更棒了。」安娜由衷地发出邀请。

「当然,最好是卢卡斯与你结伴前来。不然到时他不晓得迷路到哪个地方去,我还得拜托我的伴郎去把他找回来。」彼得又笑着加上注解。

「再说吧。」而方敏乔并未直接答应或拒绝,仅是语焉不详地轻巧带过,她不想让对方心里有无谓的既定期待。

事实上,这对即将步上教堂红毯的爱侣,他们所拥有的幸福隐隐约约刺痛了她。她发自内心地给予祝福,但在她缝补好心碎的缝隙以前,她仍未坚强到足以淡定地见证他们开花结果的爱情,她不敢保证自己不会因为触景生情而濒临崩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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