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洗漱罢挥退下人,待得茱萸也轻手轻脚地离开,榻上阖目的卫顽张开双眼,直直盯着屋顶,思如泉涌。

阿娘往生之际,他还只是个一岁多的孩儿,对於当时确实一点儿印象也无……然而卫顽面前出现稚女痛苦的表情,他不明白当时脑中浮现的画面是怎麽回事,阿娘、伏榻泣喊的侍女,还有……还有谁?

昨日他衣不解带看护稚女,一夜。

当年那个小小卫顽虽贵为公子,却经常满身是伤,夷姜氏严厉的眼神往往让他惊恐至极,身上再痛却也不敢哭出一声。当时夜里他最常做的,便是躲在被褥之中祈求阿娘复活……当然,更多时候即便他大声哭求也无人相应。

远在天边的君父……不,是国主,一年只在宴会见过几次,还有那如天之骄子般耀眼的大兄,是他心中又敬又怕的人物。

比起冷漠的大兄,二兄脸上惯常挂着一副高高在上、轻贱蔑视的笑容,身边总跟着一票大臣之子於无人处戏弄於他。不知多少次,将他绑在无人的宫苑树林,任凭他於月黑风高的夜晚哭喊,抑或冬日将他拖去衣袍推入冰冷池水。对於卫宫,他实是充满厌恶与恐惧。

翻了个身面向榻墙,卫顽不愿多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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艳阳高照,极适合围猎的天气。

卫汲同郑忽相约郑郊,此时两人双马飞腾,身後各有列队跟随。

「哈哈哈。」郑忽豪迈大笑,剑眉方脸,身姿挺拔。郑郊这片草原是他自小驰骋之地,他能自豪,整天下活着的人再无能於此野赢他者。

将将领先卫汲一个马头,郑忽朝卫汲挑了挑眉。这小子长相倒是不错,却总是摆出一副淡然神态,彷佛对於世间一切无欲无求,只有在面对少数亲近之人才会露出难得笑容。郑忽想着,他实在很想悬赏天下,只要有人能让这小子大惊失色,就是教他付出百金也是愿意。

冷冷瞧着郑忽得意的神色,隐约之间卫汲似是翻了个白眼。这小子,分明就是自己地头,要是不能赢上一个马身都算耻辱,如今不过领先一个马头也能笑得如此欢畅。

比起郑忽壮硕的体态,卫汲显得精瘦了些,可其眉眼俊秀、身姿矫健,整个人看来却更为清朗。

卫汲同郑忽自小交好,两人俱是明正言顺的太子。不同於其他汲汲营营的公子,两人位份相当、个性相投,因此交往之际似乎便均少了几分盘算,多了几分真情。

「你这次停留,是不是太久了些。」郑忽缓下缰绳,一脸促狭地看卫汲「放着美人在家,难道你不急着回去?」

「哼,你当人人同你一般。国事面前当以国事为重。」卫汲哼声道。郑忽可以说是这世上唯一能让他畅所欲言的朋友,也唯有在他面前,无须端着身份、无须计量得失,可以这般纵情飞驰。

「哦?国事为重……咱卫太子大婚,难道便非头等重要之事?居然还有比这更重要的国事?」郑忽笑道。是的,虽然他生性豪迈,但依旧是那郑国太子,心思敏锐不在卫汲之下。

「汲,」郑忽似笑非笑地看着卫汲「若非你弟黔牟与顽均非对手,否则我真忧心……忧心你这位子,是不是,稍稍给动摇了些些。」

如今天下礼坏乐崩,周天子仅剩其名,莫说诸侯国拥兵自重,就是各自国内也纷乱不堪。对於他们这些位列「太子」之人,即便身居嫡长,只要一日未登那国君之座,终有教其他公子篡夺的可能,此事之痛离二人均自不远。

「若是国主有令,我自当让位。」卫汲淡然说着,彷佛一切无关痛痒。

郑忽听着,露出怪异笑容。毕竟如今天下大乱,各国公子无不以各种方式扶植自己势力,哪有如卫汲这般看待自己太子之位,似乎只要国主一言便甘心让出。

「汲,你可知一但让出这太子之位,意味着什麽?」郑忽露出难得的严肃「意味着你所拥有的一切都将不保。」

顿了顿,见卫汲毫无表情的面孔,郑忽再次强调「一切。」

卫汲望向远方,似乎并未听见郑忽所言,手指东南方道「若是今天我给你一个机会,让你狠狠砍向宋国一刀,而且对方还不敢声张,你愿意不愿?」

其时宋郑本不应交恶,却是当年公子冯出奔,落魄之下着实受了不少委屈,因此反於登上国主之位後数度偷袭边境,与郑国大大交恶。

「哦?」郑忽一听,睁大双眼点头笑道「竟有这等好事,你小子卖得什麽葫芦,还不快快说来。」

「先不说这个。」见郑忽如此积极,卫汲不禁一笑「若是事成,你待如何谢我?」

「你就这麽有把握?」郑忽笑道「好,只要事成,无论你说什麽,只要在我能力范围所及之事,自当相帮。」

「一言为定!」卫汲笑道。

卫汲一跃下马,抽出身上佩剑,剑尖於黄土地上轻画山河线条「这儿,是宋国。」说着又比了比宋国不远处一方山谷「这儿,是杞国。」

郑忽亦随卫汲下马看着地上线条,点了点头。

「宋国出兵,如今将军壁迟乃於沗河驻紮,一过沗河便是杞国,半月之後你可带兵驻於郑、杞之交,一但得我号令,便即出兵埋伏。」卫汲道。

「哦?」郑忽一听之下立时反应过来「杞国乃由宋至郑必经道路,宋国好大狗胆,竟欲偷袭我郑国不成?」其时郑国正力图强兵,与宋国那软糜之态截然不同,若说宋国发兵伐郑,那是半点儿赢面也没有。

「近日我郑国与宋并无什冲突,为何宋子遽然出兵?难不成……」郑忽抬头看向卫汲「我这儿有什麽鲜肉骨头不成?」

「你说得没错,我正是那鲜肉骨头。」卫汲无奈道「如何?出人头的是我,得好处的是你,这等便宜之事天下少有,哪里再去寻这一桩便宜买卖。」

「这次想杀你的又是谁?竟还想要顺道嫁祸我郑国,贼胆不小。」郑忽微笑着。如他们这般身份,要说从小没经历些毒酒剑客、乱军暗杀,那才奇怪。

「我弟顽。」卫汲苦笑,面上微露辛酸。

「唉,又是陈夫人给的主意吧。」郑忽叹了口气道。郑、卫两国长期相交,对於卫国内政,他是了解的。

「那宋子,向我弟索要千金。」卫汲说道,彷佛此刻买的不是他项上人头,而是街市上的一石米、一杓盐。

「哇,那是公子顽赚到,你这命可不只千金之值,要是我还不赶紧应承下来。」郑忽不是不会看人脸色,只是朋友遭亲弟买兵暗杀,此刻除了故作轻松大开玩笑,又能如何?

「是啊,只要他出得起便值。」卫汲摇头苦笑。

再过片刻二人计定,两道颀长的身影再度上马,豪迈者开襟长笑,斯文者纵马驰骋,两马一前一後於郑郊飞奔。对於卫汲来说,这是他一生之中难得的时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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若未算上那场离奇实验,穿越後这一日一夜肯定算得上是李昕这辈子最难熬的时刻。

当她再次醒来已然正午,自服医沮药方,整个人一直昏昏沉沉,行动有些迟钝,但身上疼痛却也相对减低不少。李昕知是那植物熬煮的麻痹药物所产生的效力。春秋战国之时不仅思想,包括医药、工艺、机关等均有大幅度进步,这点常识她还是有的。

勉力撑起身子,见一名不认识的小侍女伏在几上打盹儿,李昕缓缓打量所处之所。比起原本的下人房,这儿相对舒适精致。窗边雕花木柜,墙上垂挂一柄金丝缠花铜剑,榻边小几放置一只薰香铜兽,白烟缓吐。

可即便是她也分辨得出这间卧房万万称不上华丽,很难想像这是一国公子的寝室。慢慢躺回榻上。缥缈缭绕......看来卫顽喜好檀香,这香味让李昕很是心安。

有赖那只泰山般的大木屏风,李昕知道自己目前算是留下来了,阿娘也已获得公子安置。只是想到昨日偷听之事,听来卫顽需要一笔大钱,要想和阿娘衣食无忧地留在此地,就得让人明白自己的价值才行。

除了每一呼吸所扯动的胸伤之痛,最让李昕皱眉的便是脚上那包得严严实实的两片夹板,恐怕没有十天半个月下不了床。

但自己可不能就这样天真地留在床上休养,昨日册房之内除了不知何事的下人,恐怕也就只有卫顽一人真心着急,其余门客那充满狐疑的目光让她心下紧惕。无论是否继续扮演天真女孩儿,她一定要尽快表明自己是站在卫顽这一边的才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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浅浅盹了会儿,简单食用下人送上来的米粥,卫顽不同以往,神色坚定。今日他刻意选在正厅与门客议事,彷佛下定决心做个决断出来。可他现下并非前往议事之厅,而是朝向自己那原本卧房。

好在稚女已然渡过昨夜那令人心惊胆战的时刻,卫顽眼前浮现稚女那毫无生气的苍白小脸,当她睁开眼廉瞬间,他的眼眶一阵刺痛。自离卫宫另拥府院,不知多久没有这般激动过,他的生命一直常怀悲苦、少有喜乐,可这名稚女的出现彷佛……彷佛带来什麽……不一样的局面。

第一次他有想要保护、并且能够保护的人。想起悲苦至死的阿娘、卫宫後苑无数给二兄黔牟虐死的小宠、给自己送了件暖被便被夷姜氏活活打死的小婢……如今,他有了自个儿的府院、自个儿的门客,他,想要护荫这名稚女!

没有惊动任何下人,卫顽轻轻推开房门,屋内白烟袅袅,小侍女伏在几上,一旁药碗空着,白粥却尚余下不少。

床上人儿听得声响勉力起起身,却是起得急了动着伤处,闷哼一声。小侍女听得人声赶紧直起身子,迷糊间见公子就在面前,顿时吓得睡意全无,立时伏地告罪。

卫顽摇了摇头,走向榻边拿个软垫让稚女得以坐起,回过头道「让厨房做点儿鱼汤来,切记滤净油沫,姜盐勿用。」

小侍女领命,赶紧出门做事。

「谢殿下。」两人这次再见,李昕已然不是那肮脏乞儿,而是身着下人衣袍的清瘦稚女,规矩也已随浣嬷嬷学全,只是因着腿伤无法下榻行那五体投地之礼,勉力於榻上伏身。

「稚女无须多礼。」卫顽轻轻扶起稚女身子「身子可还疼着?我已命人重新熬过汤来,女於伤中,往後皆食鱼汤。」

其时卫国邻近黄河,补食河鱼乃卫之民生,因此鱼汤并不算是难得的食物。

「谢殿下。」李昕小心看着卫顽的脸色,忍痛道「殿下,女有言,恐语之获罪,望殿下先行免之。」

卫顽愣了愣似乎知道稚女要说什麽,因而开口道「若是……若是与那厅中之言有关,女当切莫语之他人,其余本公子自得担之。」

这卫顽倒非愚笨之人,李昕心道。

「厅中之事,女有拙见欲陈禀殿下。」见卫顽没有阻止,李昕续道「殿下,那太子,不得杀之。」

「哦?」卫顽万万没有想到这下人之女,开头便是这麽一句,不由惊异地看着她「女何出此言?」

不得杀之?杀之不得?

「闻殿下之意,所仇者,夷夫人也。固然太子与齐联姻,声势大张,然殿下杀太子,夷夫人虽痛,仍有二子黔牟得登君位,而殿下伏击太子,如此大事必当遭人查之,届时殿下可有把握担得国主之降罪、夷夫人之报复?更何况,」李昕顿了顿道「还有那强大齐国,殿下就是流亡,也无国敢收。」

此间情节卫顽亦知,因而迟迟难下决断。只是这些言论由一稚女口中说来,却又多了几分诡谲。

「然,黔牟可杀。」李昕惊天动地的说道,彷佛她由这下女口中所出,乃杀之一鸡猪牛羊,而非那堂堂在上的嫡出公子!

「二兄?」卫顽睁大双眼看向稚女,不敢相信自己听见了什麽。

「与其杀太子,不如与齐公主结盟,合杀黔牟。」李昕分析道「杀黔牟当伤夷夫人,然此事牵扯齐国,非但国主将强压此事,夷夫人亦不敢妄动。而齐公主婚配太子,即便太子怪之,亦有制肘。」

卫顽闻稚女之言,惊异不定「女有所不知,那齐公主既与太子联姻,二兄与太子乃一母兄弟,本公子又凭何与齐公主结盟?」

「就凭黔牟骄奢,有篡夺之心,齐公主为保太子,必当除之。」李昕道。前一日洗浴之时所获得的资讯,加上册房之中门客言语,她可断言。

「可……可却又如何结盟,又怎知事成之後,齐公主不会将本公子撇得一乾二净?」

不知是卫顽太过震惊,抑或李昕语气太过肯定,卫顽竟如对待门客般,向这伤重稚女请教起来。

「正如公子所缺,金援。」李昕笑了笑「不同於陈夫人,齐公主金援殿下本就大为可疑,届时若是公主不认,拿出凭信便是。」

「女另有一事,欲谏殿下。」趁着卫顽思绪受己影响,李昕加码道「望请殿下开财结党,培植势力,以应时局。」

「开财结党……以应时局?」卫顽喃喃道。

「敢问殿下,为何受那陈夫人之制?」李昕道。

「若无陈阿娘,我於卫国又岂有容身之处?」卫顽道。

「非也。殿下於卫,居有府,行有车,出入卫宫,乃因殿下为国之公子,此其一也;陈夫人於朝或有势力,然身居後宫,若不能扶植继任之君,待夷姜氏之子上位,百年之後陈夫人亦将不得好死,此其二也。而公子居行卫国,有府有车,而非流亡於那异乡他国,真是那陈夫人之力?」

李昕定定看着卫顽「非也,此太子之力也。」

「太子……大兄?」卫顽大惊。

这麽一说……的确是,虽他自小受尽夷姜氏与二兄黔牟之折磨,大兄倒是少有出手。而自己能出宫建府,不也因着大兄一句「甚厌幼弟,不如逐其出宫。」自己才有机会藉驱赶之名出宫?

得逃出宫,远离那夷姜氏与黔牟之折磨,实乃逃离一生中最大的梦魇。

卫顽微颤起身,踉跄数步「你一稚女岂懂此事,此言何人教你,从实道来!」

明知会有这麽一刻,李昕忍着痛楚躬身道「昨夜雷电交加,女浑身剧痛,初如棍棒之击、後如烈火之炙……然痛极之时,房中蓦地金光闪烁,耳闻仙钟妙乐,瞬时那棍棒烈火通通不见,周身疼痛一并消失。」李昕忍痛道「接着,便有神人仙女领我升天、款我仙浆。神人云,我命不该绝,乃附耳教我方才言语,以报殿下救命之恩。」

春秋战国时期本就最信鬼神,闻得李昕此言栩栩如生,而方才那些分析,又岂是一下人稚女所能解之?

卫顽大惊,霍地下跪「却原来女为天神之使,卫顽无礼,望请恕罪。」

此时端着鱼汤的小侍女正方进屋,见这一幕吓得手上一颤,差点汤也要撒了。府中下人本就不知此区区稚女竟为何能得公子垂怜,各自揣度,谣言沸沸汤汤......如今乍闻此言小侍女彷佛全然明白,此神女也!

小侍女尖叫一声亦慌忙伏身,而其尖之叫更引来其他从人......大夥儿只见公子带头,又闻小侍女乱七八糟地说着什麽神女,如此这般人跪亦跪,不到片刻整公子府人人伏地,只剩李昕呆坐床榻,目瞪口呆看着一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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