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是一个一如往常的上午。萧凌寒早上一到公司先跟庄子明确认稍候开会要用的简报一切准备妥当,再嘱咐于雁红按照份数把资料都影印好。会议进行得相当顺利,与会同仁对於提案没有太多意见,方向很快就定下来,会议於半个小时内迅速结束。她让于雁红收拾场地自己率先踏出会议室,急着要向部长报告会议结果,会议室门一打开,却马上被一位同仁叫住。

「凌寒,一线有你的电话喔。」那位同仁一手摀着话筒,一边对她喊道。

她快步走向自己的位置,以熟练的业务员声音接起电话,以为是客户来电。一接起来,话筒那一端传来的是一个妇人的声音,音调有些尖细。

『凌寒,你妈妈刚刚被送去医院了。』妇人劈头就说。要不是她有先喊了一声她的名字,她还以为是打错电话了。

「请问您是…」她沉着地反问。这妇人的声音是有些熟悉,但她一时想不出来究竟是谁。

『哎唷,是我啦,住你们楼下的胡阿姨啊。我刚刚在菜市场碰到你妈,拉着菜篮子买了几家菜後忽然扶着腰跪在路边啦。她说只是腰痛,老毛病,不要紧,可是我看她脸色很差,腰又痛得走不动,就帮她叫计程车送她去医院。应该没什麽大碍啦,你如果有空记得去看一下。』胡阿姨劈哩啪啦说了一长串,萧凌寒似懂非懂地点了几下头,待她讲完才傻傻地应了一声,电话便喀擦一声挂断。

她先拨了一个电话给妈妈,萧妈妈再三强调自己没事,不用大惊小怪,但她辗转问了护理人员,又被告知妈妈有点营养不足,要暂时留在医院打点滴观察一下。於是她牺牲午休时间,快速将手边的案子处理完,向部长请求早退,提早一个多小时下班,直奔医院。

抵达医院时,萧妈妈正躺在急诊间吊点滴,脸色些微苍白,但精神倒挺好的,一见到她来便大声地问:「诶,不是还没下班?」

萧凌寒看着妈妈,既心疼又无奈地苦笑。「不是腰痛?怎麽变成躺在这儿吊点滴。」

「哎唷,都是医生大惊小怪,我只是腰痛,说什麽都要帮我抽血检查一下,看我血糖太低,就叫我要吊点滴。」

「有好些了吗?」她轻声问道,帮萧妈妈将被单往上拉。萧妈妈笑着点了点头。

她将包包放在床头边,走出去找护士小姐询问妈妈状况。护士小姐叫她坐着稍等,十分钟过後,一位穿着绿色袍子的医生走了出来。

「萧女士的家属吗?」

「是,我是她女儿。」

「萧小姐,您母亲的腰痛是长期提重物、弯腰作家事所致,这是旧疾了,我们能做的就是为她开止痛药,其余的就是要请她尽量避免提太重的东西,毕竟她也上了年纪…」

「是…」

「我们做了抽血检查,萧女士血糖偏低,所以帮她吊了点滴,这点应该会改善。但是…」医生停顿了几秒,看了她一眼。她尽力维持沉稳的呼吸。「萧女士的肝功能指数有些偏高…您母亲这几天似乎都没有睡好,白天又操劳过度…我们建议留院观察个一两天,等肝指数恢复再办理出院。」

医生解说完毕便匆匆离去,站在一旁的护士小姐则拿出办理住院手续的文件,签完单子後,萧凌寒噗通一声往後方椅子坐下,在急诊室的大厅发了一会儿愣,等她再回病床区时萧妈妈正陷入熟睡。

只不过是准备周年忌日而已,就让妈妈劳累到得住院,以後真的不能再答应她多办这些有的没的。好好的,怎麽会血糖偏低呢?妈妈就忙着准备姐姐周年祭拜的牲品,自己都没有好好吃饭吗?妈妈头上的白头发日渐增多,但每天看着她精神抖擞地进出厨房,倒也从未意识过她日渐老迈的事实。虽然不是什麽大病,但看着躺在病床上的妈妈,她的鼻头忽然有股没来由的酸楚。

她盯着床上看,眼神有些恍惚。

急诊室外,一辆计程车驶进紧急入口,男子掏了两张钞票给司机,不等司机找零就下了车。

他直奔服务台,神情紧张而仓促地问道:「请问萧女士的病房在哪?」

护士低头看了一下纪录,便指着斜对面的急诊病床区,淡淡地说:「那里。」

「谢谢。」他快步走向病床区,走到门口脚步却猝然停下。

他忽然感觉心跳非常快,眉头不自觉地皱了起来。

这一幕,彷佛似曾相识。

一瞬间,他有种回到一年多前那日夜进出病房的日子的错觉。

他深深呼吸了一大口气,调节了一下自己的心跳,待稍微平缓下来後,才缓慢地踏起步伐。

正要走进病床区时,一名女子一手扶着头走了出来,步伐有些摇晃。他再次倏地停下脚步,让女子先行通过。女子低着头没有看见他,脚步阑珊地走向等待区的椅子。

她双手抱着头,整个人蜷曲在椅子上。他注视了她好一会儿才悄声走过去,将手缓缓伸了出去,向前伸了一半却又缩了回来。

他没有多作考虑就风尘仆仆地赶了过来,人真的到了这儿,他又犹豫了。

他这样作,好吗?

他可以对她释出关心吗?他能给的仅仅是出自於家人的关怀,不是她要的那种感情。他现在出现在这儿,妥当吗?

对於心中的疑惑,他还没理出一个头绪;但是他可以很明显地看出,这一刻,眼前的她极需要某人伸出援手。

无数个思绪在他心头交会奔驰,迟疑了几秒,他又再次伸出手,以极为缓慢的速度碰上她的肩膀。

她微微侧起头,映入眼帘的是杨竣凛担忧的脸庞。「凌寒,还好吗?」

她讶异地睁大眼睛,来不及发问他就已经先回答。「刘君蕾告诉我的。」

「喔…」她摸了摸自己的脸颊,确认已经将泪痕全部抹去後,便将头抬起来若无其事地说道:「不好意思,劳烦您跑这一趟了。我妈没什麽大碍,吊个点滴,观察几天就可以出院了。」

语毕,她还作了一个笑脸。

杨竣凛却皱起眉头,细声说道:「凌寒,我不是外人,在我面前,你不必逞强的。」

他嘴上虽然说着责备的话语,语句间却夹带了疼惜之情。

也许是他那表露援助之意的话语,也许是他那关怀的眼神软化了她,彷佛一盆水泼到火焰上,不仅扑灭了火源,也浇熄了那炎炎气势。萧凌寒扳着脸盯了他半晌,然後就像被慢慢放气的气球一样,脸部肌肉缓缓松垮,往上挑的眉眼也跟着下垂,她没有流泪,但语气略带哽咽。「姐姐走了以後,剩下我跟我妈相依为命…现在我妈也倒了,我知道我应该要坚强,可是…可是如果哪一天我妈也走了,我该怎麽办…」

她像是个迷路的小孩抓着路人哭喊一般,看向他的眼神,是无助、是乞求也是恐惧,想要做些什麽却无能为力的无助感、害怕孤单一人的恐惧。一点也不像往常的她。一瞬间,杨竣凛对她的反应有些惊异,但他始终以疼惜的目光看着她。

当萧凌寒说完,他轻轻将她拥入怀中,搭在她肩头的手温柔地拍了几下。他没有说话,而她没有抵抗。两个人就这样坐在等待区,直到她心情渐渐平缓。

过了良久,杨竣凛感觉到她的头微微移开他的胸口,便将按着她肩膀的手松开,在她坐起身时轻声说道:「凌寒,不是只有你跟萧妈妈两个人。还有我啊…」

她停止了动作,抬起头望着他,眼底夹杂着困惑、惊讶和迟疑。

他说这话是什麽意思?

杨竣凛不顾她慌乱的眼神,继续说道:「凌寒,还有我在啊。你可以再多依赖我一些的…」

依赖?她从小到大没有依赖过什麽人。她不知道什麽叫作依赖,更不需要杨竣凛的同情。

她想要开口拒绝,却说不出一句话来。她唯一能做的就是摇了摇头。

「凌寒,不要什麽都往自己身上揽…你上次问我,如果你要的是爱情,我给得了吗。如果我说我给得了,你就愿意让我陪在你身边,给你依靠吗?」

这回她睁大眼睛看着他,惊讶得什麽反应也作不出来。

两人互相对望了好几分钟後,萧凌寒撇过头去,用着近乎耳语的声音说道:「你给不了的…」

「爱情有很多种。难道像家人一样关心你、照顾你,就不能称作是爱的一种吗?」

「也许我没办法给你你想要的那种爱情,但我希望在你累得撑不住时,可以在你身旁,给你一些稳住脚步的力量。难道这样不行吗?」他的语气几乎是一种乞求。

她紧抿着嘴唇转过头来看向他,用着随时都要断线般的虚弱声音低喃道:「为什麽…」

为什麽,你要挑战我的理智?为什麽,你要推倒我建筑好的防备?

「为什麽…」她用着哀求的眼神看着他。

杨竣凛却用力一拥,将她最後防线彻底摧毁。

「不要一个人逞强…还有我在,嗯?」

她没有再回一句话。

她已经没有力气去做任何抵抗。

她只有任凭自己在他的胸口尽情地宣泄积压多时的情绪。那些埋藏在武装脸孔下的软弱与畏惧,随着她的眼泪一瞬间溃堤。