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爹,方才那位大人是?」上了马车,向云烟终究忍不住地开了口问。她个性淡薄,一向没有多大好奇心,但那人一身过於狂放不羁的粗犷气质,在朝堂上实属罕见。

「你说黎仲容黎大人吗?他是现任枢府都承旨,在先皇之时便已是战功彪炳,攻灭南平、後蜀、南汉等国,皆有他的战绩,故授封镇国大将军、剑南节度使,是当今朝上武将中堪称一二之人,可惜十多年前,因身上旧创,请命调离前线,皇上看中黎将军才略,延他进入枢密院,但武将依制、至多授予都承旨之位,皇上为怕委屈了黎将军,特在职务之外,册封了镇国大将军的勋衔给他,并依此给俸。」向延恩仔细解释着,复又宽解了一句,「黎将军品高位重,又是武将,自然是要不拘小节一些,他说的那些话,烟儿你可别往心上放去。」

「女儿怎会。只是……镇国将军虽为从一品之阶,但都承旨一职到底还是要算在父亲底下的,黎大人连父亲都敢如此出言不逊,若对待他人亦是这般作风,怎还能见容於朝堂?」向云烟无意评判,只是着实对那人好奇了。

「黎大人虽然个性是不拘了些,但并非对每个人都是这般挟针带刺的,他啊……只是对文官掌枢府这件事一直心有不满。宰相本就为文职,先皇又把枢密使一职派任给文官,形同彻头彻尾地贬抑了武职,国泰民安便罢,偏生先前北面战役我朝一连数败、现下连川蜀民乱也连月未平,文官对策与诸多武官想法多有扞格,黎大人素以平生战功骄矜自傲,现下却得屈居文官之下,才无可施,自是愤懑难平。」向延恩话中亦有无奈。

向云烟仔细听着,依稀能够明了黎仲容心情,然向延恩话中无奈,她亦是听得分明。

增军加援虽是一途,然强攻取之,徒增不必要的伤亡不说,也未必能得川蜀民心,蜀地之乱由青城数十人而起,如今却能成此规模,必有其深得民心之处,而文官们的考量,或许便在於此。

向云烟原只是想探问黎将军之事,却因连带提及川蜀之乱,勾惹起向延恩此际朝中劳心之务,见父亲微露愁容,她赶紧绽出一笑,挽过向延恩臂弯,轻快说着:

「想必今日为了女儿,爹担忧了一日,亦累了吧?回府後烟儿便让拾翠给您冲一壶北苑茶,奢侈一日,爹不会叨念女儿的吧?」

向延恩闻言,岂不知向云烟心思,愁容一拂,温润笑道:

「呵,怎会。」

宽庭华苑,四方沉静。苑中夜虫唧鸣,此起彼落,如一片快铃疾响,成夜里恒常的旋律。

园苑一侧回廊曲折,廊下悬灯,幽光点点,如落在地上的星子,成了夜里华园的繁妆。回廊连结着前院的厅堂与後院厢房,夜色渐深,厢房多熄了灯,只余寥寥几间仍透着暖暖的鹅黄。

倏地,一阵叩门声在廊下沉沉响起,廊灯将一个女子的身影映在那闭阖的花格木门上,房内之人一眼便明了,不刻,便听得一阵慵懒的声音传来。

「进来吧。」

房门立刻被推开一缝,在夜里划开咿哑一声。

「大哥!」来人轻巧地钻入房内,不忘娇俏地甜唤了一声。

桌案前的人斜倚着椅背,不拘地将一双脚伸直了靠放在一旁的矮凳上,右肘撑着桌案,持着卷册,懒懒翻着。看见来人入房,他方放下卷册,一双眼带着些许睡意,睐向带着娇笑而来的女子。

「怎还不睡?」

「大哥这麽晚了在看些什麽书呢?」张溶溶随手拿起张允恒摊放在桌上的卷册,瞧了一眼,「怎又是这些传奇逸事之书,爹知道了,可要责怪大哥不认真的。」

「你这麽晚来不睡,该不会是要来替爹监督我的吧?」张允恒眉眼一挑,没好气地睨了张溶溶一眼。

「溶溶当然是说笑的,大哥可别忘了,有回爹勃然大怒,要丢了你这些书,还是溶溶把房里的衣箱清空了偷偷借大哥藏放的,可怜了我那些漂亮衣服塞在床底下都给塞得皱了。」张溶溶双手撑叉在腰侧,仰起头邀功似地说。

「是是是,大哥感激涕零着呢。」张允恒顺着张溶溶话语,宠溺地应,「说吧,你这麽晚不睡,跑来我书房绝不是来撒娇的吧?」

「当然不是……」张溶溶突地声音一沉,向来骄纵惯了不曾忸怩的她,此时却似有些难以启唇,「上回……溶溶生日那日让大哥帮忙问的事……如何了?」

张溶溶话语中有些迟疑,似是有着期待,又怕听到结果。

「原来是那事……」张允恒立刻反应了过来。那日宴毕时,因向静妍之事喧腾了一会,送走黎久歌後,又见张溶溶已是一脸倦累,便早早催促了她去休息。大抵因他也未曾问出张溶溶盼望的答案,便未主动同她说,後来几日,便忘了有这麽一回事了。

「小妹,这回大哥愧对你了,那日,终究还是没能问出口。」张允恒歉然地说。

「是麽……」张溶溶微微垮下了脸,随即又追问着,「那,大哥可知,黎大哥现下可否有什麽上心的女子?」

「这我亦不清楚,平时与君胤相处,鲜少听他提及这方面的事。」这也是为何,张允恒那日终究无能问出口,尽管与黎久歌相识也有好一阵子,但他几乎不大主动提起自己的事,有时无意间问了,他也只是随口敷衍,颇有几分避重就轻的意味,是故张允恒总觉黎久歌浑身散发着一股淡漠疏离的气息。若非自己亦好剑术,与他以武论交,恐怕黎久歌也是没有兴趣理会当初主动向他攀谈的自己。

「是这样呀……看来是溶溶勉强大哥了……」张溶溶皱着脸,有些怏然。

「小妹你说这什麽话,」张允恒嘴上轻斥,却是宠溺一笑,「不过,我想君胤现下应是没有什麽留心的女子,他呀,平生只爱剑。」

「真的麽?大哥没有诓骗溶溶?」张溶溶彷佛又看见一丝曙光似地绽出了笑容。

「大哥可曾骗过你了?」

张溶溶面上欣喜,直追问着黎久歌下回何时还来,但这点张允恒也无法同她保证,毕竟上一回是黎久歌先说有事相商,他方趁机将他邀至府内,平时未必有这般机会。

「那大哥可知,黎大哥平时都去些什麽地方?」张溶溶索性绕过了桌案,轻轻揪扯着张允恒的袖,那面上执拗得像是必定要问出个什麽线索。

对此,张允恒思索一会,须臾,似乎有了什麽想法,「有一处我倒是知晓……」

他低声说了一处,然後看着张溶溶的脸色彷佛被点亮的灯一般明耀起来,双眸雀跃地流转着,他反有些迟疑了,「小妹,你一个姑娘家,该不会要去那种地方抛头露面吧……」

「怎麽不行?」张溶溶向来骄纵,怎听得入张允恒的劝告,「况且,谁说一定会抛头露面的。」

「小妹,大哥帮着你,可你也不能这般任性,爹娘虽然宠你,但要让爹知道了,他可会发脾气的。」张允恒微微皱了眉,突地有些後悔方才竟那般轻易地便同张溶溶说了那些话。

「那我找个人陪我去,到时爹知道了,便不会发怒了。」张溶溶脑子一转,像是想出了个法子,她相当满意地绽出一笑,「溶溶谢过大哥,夜深了,大哥也早些休息,溶溶就不打扰了。」

刻意不再给张允恒反驳的机会,她甜腻地说了句,便旋身退出了张允恒书房。张允恒看着张溶溶离去的雀跃身影,在廊灯火光下渐渐远去,他揉了揉额角,已是倦意深浓,只得无奈地一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