尽管大多时候,她都认为自己将这一世生命以外的那些心绪、那些斑驳的记忆隐藏得很好,至少在人前是如此,好让自己专注地活在眼下这一世,然而总有些许片刻,她依旧管束不住那突地自心底涌出的一些片段、一些情感,如急潮般猛地淹流过自己心间,然後又迅速退去,留下她一颗原应静若止水的心,兀自悸动难平。
走了约一刻,来到园子的另一端,那些吵嚷的人声渐渐被抛在後头,或者该说,是向云烟被这一个热闹的夜晚抛在了後头,但她不以为意,闲踏着步子,来到水池边。
水池後方是挑高了约半个人高的回廊,特地在水池上方延伸了一块出来,罩过三分之一的池面,斜檐内侧挂上了布帘,垂落至地面,让平台自成一块室内空间,然若帘幕卷上时,应当可作观景之平台。向云烟隔着朦胧昏黄的灯光,细细观察着,心下觉得这倒是挺别致的设计。
「小姐,我们也走了一会儿了,让拾翠扶小姐到前面的石凳上坐着歇息後,我便去取食吧。」拾翠望了望已稍稍有些距离的布席之处,看着人潮已渐渐疏散开,心想亦是差不多时候。
水池旁的长石凳斜上方处是一处外凸的回廊,栏杆上亦挂了灯,罩下一方昏黄的光圈,让小姐在独自那里歇息,自己远远便可看见,也比较放心。
「嗯,难为你多跑这一段了。」向云烟未曾料到自己无意之中已经走了这麽一段距离,歉然笑道。
「小姐老说这什麽客气话呢,我与挽红虽是习惯了,可小姐没看见今天小李战战兢兢成那样。」拾翠轻嗔,然想起小李今日慌张中带着羞赧的模样,却也是忍俊不禁地觉得趣味。
「对了,说到小李,有件事我先吩咐你,免得回头我忘了,」向云烟像突地想起什麽要紧事一般,抓住了拾翠的手腕,「今日回府後恐怕有些晚了,明日你到帐房,用我的名义,依小李的月俸额支两个月份,让帐房交给他。」
「小姐是要给他寄回家乡用的?」拾翠忆起今日离府前,小李手上的那封家书,不难猜想,但後续向云烟同小李问了些琐碎的细节,拾翠却是不懂。「拾翠不懂,为何小姐要特意问他老家做何营生呢?小姐方才在马车上沉思了一路的,只是这麽简单的事儿?」
向云烟出手一助小李,拾翠是不意外的,鲜少对於府里家仆的出身背景这般感兴趣的向云烟,当时举动,却教拾翠不解。
向云烟看见拾翠疑惑的表情,轻轻一哂,素知拾翠沉稳持重,她遂也没有隐瞒的念头,「上回六王来时,不是提及了朝中议论正盛的茶盐榷务一案麽?」
「嗯。」拾翠点了点头,继续专注地听着向云烟解释。
「我先问了小李这京城茶价如何,因他家中世世代代是茶农,对这茶价必是多少留心的,他同我说,这京城茶价连月来都挺稳定,不见波动,故他一直没有注意到家乡竟发生这样的情况,直到家里来了信催着他要钱,他才知晓这事儿。裁撤榷货八务後,因买气低迷,故使茶价大跌,我遂问他,既是买气低迷,为何这非产茶州供茶却丝毫不见短缺?」
向云烟自从得知榷务一案以来,虽没有特意留心京城茶价状况,然听小李一番话,方回想起这阵子以来不管是在府里、或是连着几次上遇仙楼这等正店,都不似供茶短缺之样。
「小李说,因大量茶产滞销,各府州军吃不消这样的亏耗,一再拖延收购茶农所产之茶,许多茶农不得已,只得贱价私自将所产之茶卖给了人。」
「小姐,这不奇怪了麽?方才不是还说没人要买这茶的吗?」拾翠听出了蹊跷之处,然左思右想,也想不出这问题关键何在。
「我亦觉此处怪异,前後索想,倒想出了一个可能……」向云烟话语有些迟疑,因她对於自己的想法并非是十分笃定,沉吟了须臾,方接着开口:「我猜想,或许有人暗中向茶农收购了大量贱价之茶,以原价供贩至各州。」
「竟有这事……」拾翠掩着嘴惊呼。
「这还不是最严重的,还有一事,让我更担心……」向云烟又迟疑了,因此时心中这个想法非同小可,她向四方望了望,确定无人靠近,方微微压低了声音,娓娓道说:「我担心的是,朝廷之中,恐有共谋。」
「小姐为何这麽说?」
「中央虽裁撤了沿江榷务,然不可能完全让茶盐这等重要物资之价脱离朝廷掌控,除了平时须派官员稽查民间物价以外,势必亦要监控沿江一带的算买价格,东南一带茶价消长,并非一日之事,为何连月来,朝廷都未曾有过价跌之消息,只怕……朝中有人掌控了沿江一带上呈的书报。」
向云烟多所犹疑的语尾,迤逦入一阵轻轻拂过她双颊的夜风之中,周遭气氛因这严肃的话题而一时凝重了起来。
倏地,拾翠肚子冷不防咕噜了一声,登时让她臊红了脸,也打破了四周凝结的气流。
「小姐,拾翠不是……」她慌张地赶紧要解释。
「呵,好了,是我多话了,你赶紧取膳点去吧。」向云烟挥了挥手,打断拾翠的解释,浅浅笑着催促她快去。
向云烟目送着拾翠匆匆忙忙地往布席方向快步而去的背影,一缕夜风拂过一旁水塘,带着池水的沁凉又拂过她的双颊,撩起鬓边几缕碎发,向云烟双手向後一撑,身子微微往後一倾,一副舒然自适的模样,再加上她今日挽着的堕马髻,更添几分慵懒的美丽与妩媚。
因松懈了心神,所以向云烟未曾注意到,身後那回廊平台四面垂落的布帘,被微微掀开了一角,一双在黑暗中炯如星华的瞳眸,正望着自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