就如同久病成医的概念那样,席乐这辈子见得鬼多了,自然也成为专家阶级。而根据他长久以来的见鬼经验,大约能将鬼分作三种:

第一种,黑影鬼。纯属死者怨气或执念残留世间所造成,形态同一团灰雾般,无实体形象,也无自体意志,是种不好的负面能量,假若囤积的多了,则可能使某个地方磁场怪异。

第二种,笨蛋鬼。都说死者昇天入地时,犹有一魂或一魄留存人间。它们组织型态并不完整,思想也多是浑浑噩噩,做事只凭直觉或单一念想,故民间常有『死人直』的说法述其思虑单纯。这种已经不是单纯的负面能量而已,而是初具魂体之形,若是受到有心人驱使,也可能成为祸害世间的凶器。

第三种,聪明鬼。这种鬼是由於死样太惨、执念深重,所以身亡後也能拥有自己的价值观,进而独立思考判断,并且拥有较高的法力,不大好控制。所以一般会以许愿或者条件交换的形态,来恳请祂们做事。但这种鬼也容易贪得无厌,长期合作下来可能会被讨价还价,甚至有宿主被骗取胡乱立定契约也是常有之,仔细啃得连骨头渣子都不剩。

然而袁曦之所以让席乐如此伤脑筋,不是因为他是凶恶的聪明鬼,而是因为──他根本不属於以上任一种鬼的类型。

这是席乐从未听闻的状况。

袁曦有心跳体温与否尚且不知,但就昨日所见,他的脸庞与体态在毕业後的这四年来,显然都有其成长与衰老的现象。可要知道,若是在寻常状况下,灵体一旦成形後,无论时间长短都是不会有容貌转变的,所以这点显然与袁曦的情况不相符。

且当时,他与席乐一同在超市结帐时,旁人见他的目光也并无异常。即使是怨念再深重、能量再强大的鬼,也不可能在光天化日下有这麽稳定显像的能力。

所以这实在太怪异了。

若非席乐脑海里仍清楚记得,那日在太平间的低温空气里,他亲眼看见躺在冰柜的袁曦睫毛结霜的僵冷模样,他肯定也只把他当许久未见的老同学,而不是一道玄之又玄的未解之谜。

「──唉呀!这真是太难办了。」席乐抱头哀叹着。

可就像福尔摩斯看到难解的谜题,会感到兴奋与期待一样。现在见着袁曦这样异於常态的鬼,席乐也同样抱持着相当大的好奇心,甚至他能隐约感受到,自己灵魂深处有种不明念想,正蠢蠢欲动着。

他现在需要的,就是有个人陪同他厘清思绪。

但趴在红桧桌上,以余光看向正踢着自己头颅玩的鬼魂B,与用断臂往背後挠痒的鬼魂C,他随即意志消沉的认知到:求这两鬼实在不够靠谱。

而以往通常遇到难解的问题时,最好的办法总是向富有生活历练与正常三观的老A寻求答案。

走进仓库,熟练地点燃矮几上的白蜡烛。微弱飘忽的幽光下,席乐如羽绒触感般轻轻抚摸着某骨灰瓮,温柔的道:

「老A,我帮你买了一车的西瓜喔。」

四下无声。

没有回应,只好再加码。

「真的是一车喔,估计不下二十颗,不管是琥珀内馅的小玉西瓜,或是娇嫩欲滴的红肉西瓜,通通都有喔!」

席乐努力说服着,低沉的声线如同深夜DJ般足以蛊惑人心。

可惜,对方是只鬼。还是只公的老鬼。

所以老A只瓮声瓮气的道:【滚吧,杂毛屁孩。】

席乐只好抱着西瓜恨恨回去。

不久後,席乐又出现在仓库,他拿着一箱泛黄杂志,不情不愿地摆在老A的骨灰瓮前,语带哽咽的说:

「这是我这两年的珍贵收藏,B与C和我要了许久都没借祂们看,现在全送你了。」

听见纸张翻动的声音,老A这才从瓮里探头,却又瞬间黑了脸:【这是什麽……】

席乐一脸『老A你好坏、得了便宜还卖乖』的表情,介绍道:「这是2015跟2016每一期的PlayBoy杂志,好几本市面上已经买不到了,你要代替我好好珍藏啊。」

他啜泣半会,又抽噎地道:「希望你能时常向我报备它们的近况,让我知道宝贝们仍好好的。」

一脸像送走亲生骨肉般伤心欲绝。

【给我滚!】老A缩进骨灰瓮里,悲哀的心想:明知道祂几十年来撸不得,还给祂这种东西,根本徒增晦气。

来回磨了几次,即使仓库里的东西愈堆愈多,死性子的老A还是巴着瓮子边缘不肯出来。

正当席乐气得筹备着法器,准备软的不行来硬的时,就有正经事找上门了。

林小鱼跌跌撞撞地拿着无线话筒跑过来,紧张地道:「老板,又是奇怪的来电。」

席乐心不在焉地道:「没声音?你耳屎该挖了。」毕竟今天不是周末,地狱里线路可打不上来。

但顾虑到林小鱼的智商,席乐没好气地臆测道:「别是电话欠费了吧,你这驴脑袋,上礼拜不是让你缴了吗。」

「才不是呢,电话那头有一个女人的哭声!咿咿呜呜没完没了,哭得特惨特凄厉,简直太难听、太邪门了!」

林小鱼认真地说:「鬼哭神号大概就是这副德行。」

这时话筒里却传来尖锐的吼叫:「我去你妈的烂接线生,你才是鬼,你全家都是鬼!!!」

席乐抬眼看着傻愣住的林小鱼,幽幽地说:「说你蠢你还不信,欠费的就是你的驴脑袋,坑人家爹还忘了按静音。」

给了林小鱼一个『这帐你记着!』的眼神,席乐接过电话轻飘飘地晃到前厅去了。

席乐才挂断电话不久,就有台拉风的大红法拉利一阵急煞兼带甩尾,歪歪斜斜的停在事务所门前。

一下车,是个陌生女人,一身名牌差点闪瞎林小鱼的3k金鱼眼。

「请用咖啡。」递上茶饮後,林小鱼闪到角落假装办公,实际上却在观察这位唯恐别人不知她是暴发户的家伙。

刚在电话里鬼哭神号的女人,叫作朱倩碧。

名字又红又绿的她,脸上也涂抹着又红又绿的妆。

盯着朱女士的野兽派草绿色眼影,与那张猪肝色的血盆大口,林小鱼认为这女人能保持绝佳自信走到21世纪的今天,绝对是人类对奇异物种太过友善。

也许是由於林小鱼心底对朱倩碧的评价早已低到地平线以下,所以连带着能和朱女士顺畅交谈的席乐那人渣,形象也瞬间光辉了起来。

殊不知,席乐此时根本看不到朱倩碧脸上的厚重妆容,惟见她手腕上那颗闪闪发亮的名牌钻表。他甚至心里暗自谋划着,坑了这笔後,该去哪儿度个长假。

就保持着这样的心理活动,他像把钻表当作朱倩碧本体一般,对着朱倩碧的手腕进行此次委托的相关询问。眼神深情的,连四十多岁的朱倩碧也不禁羞红了脸。

朱倩碧说,这次要委托的案件,是想请事务所调查她的先生。

她先生姓尤,是个成功的商人,也是个和善的好丈夫。早年做织造业,赚了不少银两。近年来觉得赚够了,想定下来了,所以开始收手准备回故乡作慈善公益,好替後代子孙积阴德。

可不知怎的,事情突然有了变卦。

三个月前,朱倩碧听先生说,有个余姓好友邀请他在收手回乡之前,投资一起土地开发案。照她先生说,这是一个稳赚不赔的好案子,只介绍给几个朋友知道,大夥儿集资好一起把这事情办了,肥水总不能落外人田。

说到这,朱倩碧咿咿呜呜地哭了起来:「也不知那姓余的安得是什麽心,这案子哪里是能接的,说要盖一家游乐场兼度假村,开得却是一整山头的野坟啊!」

可这事情谈得急,行动得也快。

她先生同意合夥後的一个月,工程招标什麽的都搞定了,由於赶着搭建好要开张,上头一逼急,下面二话不说就直接铲地。

而这不由分说地一铲,就铲出人命。

自开始动工後,祸事不断,第一天两个工人被辗毙在挖土机下;之後大大小小死伤几乎没停过,却都给姓余的给用钱压下了;一直到第四周,没来由地发生一阵山崩,活活得将十多人埋在下头,全当场绝了气,这才终於闹大。镁光灯下,姓余的为维护公司形象,好不容易同意暂时停工。

朱倩碧道:「我先生从那阵子起,就变得神神叨叨的,老一个人对空气说话,有时像个动物般对着我与孩子们吼叫、翻出冰箱里的生肉直接吃,而且身体也愈见疲乏,在家里时常动不动一睡就整整48小时,醒来却还是吵着要回那座山上。回返往复也有把个月了。」

她擤了擤鼻涕,又道:「他的状况实在太糟了,连我让他给我个睡前吻都拒绝,他从前不曾这样的。」语毕,又咿咿呜呜地哭了起来。

席乐不自主的心道:没给你睡前吻,只是尤先生视力忽然变好了吧。

但深情地看了眼朱女士手上的腕表,席乐把吐槽吞进肚,在唇边化成一抹老少通杀的和煦笑容:「那我大概明白过程了。但这件事挺复杂,我大概需要三个月时间做个详尽的了解。」

朱女士急道:「也太久了吧!我老公都多少天没睡好了,我身边还有钱不急着拿遗产啊!能快点办成吗?」

她强调道:「钱不是问题的。」

席乐就爱听这句。充满万恶有钱人浓郁的铜臭味。

「我是能将效率提高三倍,但碍於资金部分与我要遣派的人手多寡,我必须收取三倍的佣金。」席乐蹙着眉头望向窗外,一脸愁容的道:「虽然我不大喜欢用钱衡量人的价值,但我想像朱女士这样游走上流社会的贵妇,应当也不希望自己先生的命太廉价吧?」

十分钟後,席乐就满面堆笑的将朱倩碧送出门了。

手里除了拿着与案子相关的资料以外,还有一张写着80万的支票──据说还只是头期首付。

每次观摩席乐惚悠人的过程,林小鱼都感到无限崇拜:「席老板,您交际手腕真是太高了!您对人性实在理解得太透彻了!」

席乐被捧得飘飘欲仙,直道好说好说:「这有什麽呢?等我把事儿办了,你回头找几个朋友,我招待大夥儿去度个假吧!」

话说至此,又像是忽然醒悟一般,想到林小鱼的朋友可能长得与她同系列,连忙补述道:「但前提是你得找长相解析度高点儿的,万一都跟你生得一个样,我还不戳瞎自己眼睛。」

说着说着,两人唧唧歪歪地打闹了起来。讨论着该去哪玩合适。

但理想很高远,现实很残酷。

没有老A,席乐显然就是个低能儿。

鬼魂B提着头颅忧伤地想道:愚蠢的生人啊,不做正经事净发白日梦!连我这没头颅的都嗅到这事棘手的味儿了,你们未免过度乐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