易书羽倒未曾注意他这些小心思,只面对着芙渠水面正襟危坐。其余宾客也陆续入座,不远处清脆的铃声传来,嘈杂转瞬静谧,一时只有叮咚声泠泠。

只在铃声间,琴和笛鸣,缓缓而起,水面微澜,凌波摇曳,佳人自彼岸水端施施然行来,雌雄莫辨的身段,皎洁的额头下每个人都有一双宁谧的眼睛,轻飘飘的面纱严实地遮住所有舞者的面容,她下意识往乐音处传来望,却见那些乐师亦都蒙着面容,神秘异常。

舞者们纤白赤裸的脚腕彷佛柔软的莲瓣,足踝处都带着清澈的银铃,摇曳生姿,他们在水面上一字排开,很快便如随风飘扬的柳枝舞动起来,踏在莲叶接天,荷华田田里,让人目不暇给。

分明是美景当前,听着那丝竹乐响总觉得怪异莫名。易书羽往商戎处看去,他目光专注地盯着乐舞,那眼神几可称为呆滞,连身旁的褚怀卿、所有在座的达官贵人,至侍立一旁的家仆亦是。她心道不对,连忙回头看云若,却发现她似在竭力抵抗着什麽,将晕未晕。易书羽大惊,云若抓住了她的衣袖,苍白的唇几经开合,最终只嗫嚅了几下,整个人便昏了过去。

摄魂调?她紧盯着场中依然翩翩舞动的伶人,他们的表情依然十分安和平静,柔软的腰肢依然迷人窈窕,一点都没有改变,彷佛被操控了一般。易书羽并不知道自己为什麽免除了被迷惑的灾厄,也不晓得究竟是谁那样大胆,敢在这样名扬帝京的宴饮上用禁忌曲调害人。

摄魂调本身虽不致死,却能让聆听者陷入呆滞恍惚,曲入後段後可以令人心智受损,从此痴呆。她曾在《天下君临》中见过这种音乐,也稍微懂得曲调,只是此刻听来说不出的怪异,似是被修改过的,否则如何能控制这样多的舞者?但无论如何,当务之急便是找到演奏之人,中断曲乐。

来这样的宴会自然不能携带兵械,她自从修练游龙刀谱後,抑是很少接触掷功,现下身上只有靴上藏的一把短匕,恐怕得硬着头皮应对了。易书羽无可避免地感受到恐惧,摄魂调还在缓缓行进,美丽而雌雄莫辨的伶人跳着轻盈的葬舞,衬着乐声有如催命符步步紧逼。心头千百个思绪交错,要直接起身反抗还是故作伪装?从她的位置只能勉强看见每个乐师所奏,根本难以分辨,何况这票人各个都戴着面纱。

到底是谁?摄魂调不是谁能奏得,传说这首曲子会吸人魂魄,若控制不住,恐怕弹奏者也要走火入魔的,哪里来的邪道可以驾驭这样恐怖的曲子?忽然一阵突兀的笛鸣破出原本和缓的曲调,音律随之变得更加诡谲,她竟有种心智震荡、意志动摇的颤栗,彷佛沉眠在记忆深处的黑暗负面都狂躁起来,随着桌椅倾倒,易书羽似是听见有东西被唤醒的声音。

先是突如其来掐住肩膀的手,那力劲要将她骨头捏碎。易书羽咬牙,矮身侧过逃脱了,她转身往後踉跄几步,面对褚怀卿,他一手举着筷子做刺杀的动作,另一手前伸箕张,还维持着抓住她肩膀的姿势,双目圆睁,空洞无神,此刻显得格外可怖。

简直就是古代殭屍片……她看着那些达官贵人,一个个都面无表情,像追寻生气一样向自己缓缓走过来,步履僵硬,动作迟滞,像极了一具具被控制的屍体。

「……该死!」她骂道,寻着间隙退後。却被逼到池边,有些进退维谷。易书羽咬牙,跳上大理石雕花的石制栏杆,执着短匕,迅速奔向乐师所在的凉亭。又是一阵笛声激鸣,人群一改迟缓的动作,齐齐蜂拥而上,易书羽觉得自己彷佛在刀尖上游走,背後有无数鬼影在追杀性命。袍摆被拽住一次又一次,她反手将绸缎斩下,毫不吝惜。

在这种生死交关,只剩下破出绝境的本能在驱使。易书羽听见身後接二连三的落水声,猛然回头,看见那些被控制的人们在水里艰难地泅泳着,跟那群舞者争先向前,乱成一团。她惊怒交加,弃了短匕,不管不顾冲入乐亭中,对着吹笛的乐师猛然挥出一掌。

那乐师对易书羽的攻击却是置若罔闻,掌风迎面劈下,他不闪不避被掀翻在地,梆笛脱手而出飞去老远,曲调猛然中断,她却未敢放松,只因身後琴音杀伐,已化形劈来!

她来不及闪避,硬受了一击,当即胸腔一阵气血震荡,喉头腥甜上涌,煞是难受。易书羽忍着疼不敢大意,忙朝一旁躲避而去,一站定再也忍不住,满嘴鲜血淋漓而下,浸在深紫布料上金银混绣的团凤痕迹上。

那白衣琴师彷佛索命厉鬼,凝眸冷然,纤指一下下播动,无数锐利气劲挟着铮鏦声律朝她袭来,她抄起脚边觥筹一个个掷出,青铜的杯盏与之相抗,竟被削成碎物,易书羽草草擦净了嘴边,一晃眼看见不远处褚怀卿茫然的神情,对上目光时他遽然变得惊慌。

「哪来的邪道!这样下三滥的玩意儿也敢弄进芙蓉宴!」她怒喝道,对水池里互相搀扶还不知晓发生何事的人们有如振聋发聩,待他们回过神来易书羽已经再次飞身上前同那白衣琴师对峙。刺耳的音律接连响彻,闻者莫不摀着双耳痛苦地蹲下身子。她耳中嗡鸣,忙聚力相抗,脚下步履不停,直往那琴师逼去。

那人眼看不得手,再也无甚战意,且守且退,易书羽想加快步履,却早已是强弩之末。称手兵器不在囊中让她左支右绌,加之内伤沉重,胸腹剧痛,她又强提功力,此刻再也无力追上,终於一个踉跄单膝跪倒在地,眼前昏花,只隐约看见那白衣琴师如出无人之境,飞身翻过院墙,消失踪影。

凌波水榭中早就乱作一团,有人急急朝她奔来。有熟悉的味道,是云若,她看着十分苍白,大约也受了伤。主仆两人相互搀扶,勉强站着,紧接着便依稀是褚怀卿的身影。他的表情看不清了,只声音急切并且伸了手过来,似要相扶:「殿下——」

易书羽不领情,只大力甩开他的手,狠狠瞪住的目光满是燎原之怒,却一个字都说不出,气急攻心加之内伤相冲之下,终於浑身软倒,不省人事。

褚氏的芙蓉宴便在太女遇刺的变故中结束,诡异的是褚家养的一班舞者、乐师,在那场表演後全数毙命,除了那名遁走的白衣琴师,无一生还。受伤的易书羽被暂时挪进褚家的厢房救治,褚家家主褚衡为此操坏了心,太女殿下在家里出事他是要担干系的,还不晓得会降什麽罪下来。

不到半个时辰,东宫的车驾便迅速来到,良君宫墨歆沉着表情直直进入褚家内苑,长眉紧蹙,对跟在一旁盗汗的褚家管事单刀直入道:「太女殿下在何处?伤势如何?」

褚家管事支支吾吾,他又冷冷补上:「在下奉皇命来请殿下回宫,殿下在褚府受的伤,宫中太医会做最好的医治,不劳贵府忧烦。」口气甚是强硬。管事没办法,只有带他到厢房前。

云芝侧首替他推门进入,宫墨歆步履有些急促,褚家的侍女静立在旁,悄悄的一句话不敢说。云若守在床边,一看见他便跪下了,嘴唇苍白、声音颤抖:「良君,奴婢——」

「不必多说,殿下如何了?」他着急地看着帐慢里躺着的那个人,目光触及,不由得心胆俱裂。易书羽篦散了头发,和衣躺在床上,双目紧闭,面容青白,绦紫色衣裳沾着已经乾涸,怵目惊心的血迹,她在昏睡中依然紧蹙眉头,看起来不甚安稳。

他快步来到床前,顾不得礼节,俯身想碰她苍白的面颊,却终究在一指之遥处停下,云若颤抖的声音彷佛风中落叶:「殿下一直未醒……」其余便不再多言,她神色已经恢复镇定,似有什麽难言之隐。

「无论如何,先将殿下带回宫中,再图打算。」宫墨歆道,云芝会意,连忙去张罗了。他直接俯身,手穿过脖颈与她膝下,小心翼翼将易书羽横抱起来

兴许是被挪动,易书羽始终紧闭的眼皮颤了颤,睁开些许。宫墨歆的衣袖被她虚虚扯住,他下意识低头,喃喃道:「殿下,墨歆来带你回去。」

「你……」她最终只说出这个字,一个剧颤,嘴角又溢出鲜血。他的神色似是痛惜不已:「殿下若要责罚,也请回宫治好伤再说吧。」便不管不顾直往褚家大门行去,毫不理会经过褚家诸人时他们惊诧害怕的目光。

褚怀卿将方才一切尽收眼底,只觉心中一种难言的酸楚渐渐蔓散开来,无声无息地凿刻成细密的伤。无论是易书羽甩开他手面对他愤怒的质问目光、还是此刻伤重无力的她,都令褚怀卿束手无策,彷佛提线人偶,只能被随意摆布。

宫墨歆察觉到他的视线,只是侧过头来淡淡地瞥了一眼,不置一词,只低头再同易书羽说了些话,便头也不回地离开了。

那景象尖刀也似,他连开口阻拦都做不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