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金光][恨心] 三千霜 — (13)

持剑,剑气冲霄;握刀,划破虚空;执扇,翻动气浪。

他笑他狂他疯,武林路上风生水起,生死恩怨一切随风。

这是黑白郎君南宫恨。

万花丛中过,片叶不沾身。

而今有朵花,悄悄落心口。

忆无心抱着被褥坐在床上,凝黑白郎君站在桌前、仅披单衣的背影。

外头天色昏暗,房内未点上灯,仅仅有几分暧昧光线。

他的发放了下,披在肩头。

他人很高、背很宽阔,单衣在腰间松松束着,腰身依然明显。袖下双手一黑一白,武林道上人都说这是他执念与疯狂的凝聚。

如果他们说的是对的,那她一定也是疯了。

那双手,碰触她之时如此温柔。

「黑白郎君。」她唤。没有太多意思,单纯地,想唤他。

黑白郎君侧首,就见与他纠缠一个下午的女孩把被褥抱了满怀,对他笑得腻人。

柔情似水许是诸多和黑白郎君不搭的词之一。

於是他倒了水,走至床边递给忆无心。没什麽表情、动作也不特别小心翼翼,神态举止如常。

忆无心接过,抬首喝下,有些水液许顺着她唇往颈脖滑去。她抬手要随意擦去,一旁一直看着的男人顺手握住她手腕,从少女精致的下颚一路舐到唇边,动作再自然不过。

忆无心愣了愣,不知怎麽着,因这个动作,她突然觉得耳朵热烫起来。怎麽回事?更羞人的事都做过了,她怎麽挑在这时脸红呀?

直到下唇被咬了口,黑白郎君取走她手里的水杯才道:「何事?」

她摀摀半边发烫的颊边,另半边让坐上床的男人挡住了,摀不着。「……就想叫你。」

他动手将她从被褥中剥出来,一口啃上白嫩嫩的肩膀,动作行云流水,一气呵成。

「你不累?」

黑白郎君的大掌扶在腰间,话语低沉;忆无心小手顺着溜进男人衣襟,攀上他背脊。

「累呀。腰酸,腿也软。」他俩在练功房没折腾太久,黑白郎君直到抱她回自己睡房後才真正让她好好体验一番男女情事。

顾及娇花初绽,他对她已然手下留情。

「那就睡。」纤指滑过背脊的感觉让他浑身有一瞬紧绷。但黑白郎君掩饰得好,声色未动。他确实不是个温柔的人,却未必不懂何时该缓。

「我想和你说说话。」忆无心把身子贴上他胸膛,屈起的双腿尾端仍掩在被褥里,满心底欢快,没发现对方一瞬的异样。

黑白郎君相当乾脆,「说吧。」

「……不知道要说些什麽。」从没想要找什麽话题的忆无心被人这麽一应,一时三刻竟也想不出要说什麽。

「你这娃儿罗罗唆唆,没话说便闭上嘴。」细细抚着女孩腰间腿侧,由着她贴上亲昵;掌下肤触滑嫩,指掌动作间轻柔细腻,与嘴上的俐落大相迳庭。

「唔,」她枕在他肩头苦恼了会儿,半点想不出话题可谈,而身体确实疲惫了,索性道:「一起睡?」

黑白郎君摸摸她後脑杓,还真随忆无心躺了下。

她睡得很快,约莫是真累了。他搂了人在身前,半合眼帘,仍是清醒。

软玉温香在怀,他该有些想法的。

但他脑中真的没什麽想法。

只感觉,合该如此。

男女之间,有了肌肤之亲後该有什麽差别?

忆无心觉得,黑白郎君对她,态度没怎麽变,依旧『娃儿』与『小丫头』轮着叫,对她的武功各种鄙视。

不过,他教她的时间多了些。

黑白郎君对忆无心之耐性之多约莫是前无古人、後无来者。纵然在旁人眼中——若旁人有幸得见——黑白郎君称不上是个有耐性的好老师,所有招式他仍会手把手地带忆无心练过一回。

然後让她同一招练到熟烂为止。

黑白郎君的烂熟於心,与忆无心理解的不怎麽相同,为此忆无心没少吃过苦头。

让不少人指点过,黑白郎君是待她最严厉的一个。也是最捉摸不定的一个。

这天,雪薄了些,天候仍是冻人。

一直足不出户忆无心也是闷得慌了,想跟黑白郎君说她要出去绕绕却遍寻不着对方身影,才跨出南宫邸的大门便见黑白郎君一脚踩上幽灵马车,就像之前毫无知会。

换做平时,忆无心不会多问,可她今天无聊极了,三步并两步奔上前,很顺地爬上幽灵马车,在她的老位置窝着不动。

黑白郎君哼了声,「丫头,挺自作主张。」

「你忙你的,我会很安静。」被人居高临下看着,忆无心堆起笑脸,拉他衣角。「我就想出去走走,一直在房里,好闷呀。」识时务者为俊杰,黑白郎君不会真伤她,可未必不会换个手段将她折腾一番。

黑白郎君听了这说词,盯着人思考了半晌,在另一头坐下,勾勾手指示意忆无心靠近。

忆无心手脚并用爬过去,端正地坐到黑白郎君对面,他大爷昂首挑眉,半点指示没给,只发出一声拉长的鼻音。

显然未能精准揣测大爷的心思呀……忆无心心想,挪动身体坐到他腿上,连带着双手环上他肩,一副小鸟依人模样。

这样再不行,她也不知道黑白郎君想的是什麽了。又不是说句话就会要命,老要她猜!

黑白郎君挪挪忆无心,让她坐在怀里、背靠在他胸前,再调下姿势,抱着人没再动作。

车外的马蹄声哒哒作响。

倚在他身上静了一会儿,忆无心仰头,「要去哪呀?」

「现在才想到要问。」黑白郎君一贯地闭目养神,只差手里握着的不是阴阳扇,而是她手腕。「到了便知。」

黑白郎君说到了便知就是『到了便知』。

幽灵马车停下时,忆无心听到外头有一瞬的安静。尔後无数人声嘈杂。

「幽灵马车!」

「是黑白郎君!」

「黑白郎君为什麽会来此?他想打擂台?」

「不知道,小声点!万一他真的上了擂台把人全打下来怎麽办!」

忆无心身子侧转,看向眼眸半张的男人。

她小手划过他下颚,「今日有擂台?」

黑白郎君嘴角微勾,眼眸是艳艳的红。「看看是否有人值得期待。」

幽灵马车的到来确实引起一阵阵窃窃私语。

然而幽灵马车停在人群之外不动,久久无人下车、也无黑白郎君那高亢的不屑笑声,大家盯久了也觉得自个儿大惊小怪,纷纷又转头各干各的事。买小食看热闹的、专心等擂台开战的、还有看着人多专门来摆摊赚钱的。

正所谓哪儿热闹人往哪里钻,天冷雪寒半点不影响大家看热闹的心情。

做为贵客出席的武林盟主俏如来看了一眼幽灵马车,没动没静,於是他也心如明镜,波澜不起。

今日这擂台为期三天,美其名各派门下的年轻弟子切磋,实际上就是要帮武林的新一代作个排名、或给个名号。天下风云碑上的天下第一个个凶残,真要那些武林人去挑战,他们还不见得敢,这样既有名人见证又和平的擂台,图个名声,打起来没压力。

俏如来也是年轻一代。

但他不参加。

都武林盟主了还参加个什麽劲?他就是尊供在贵客席的神主牌,看着下头的人使出浑身解数争名就行。

雪山银燕也不参加,因为他是天下风云碑榜上有名的天下第一枪。

……虽然雪山银燕这个天下第一枪,在那些成了精的『天下第一』眼前,真的算不上些什麽。

坐在俏如来身边的还有几位大派掌门,俏如来从他们强做镇定的表情可知,幽灵马车的出现,确实极有威胁。

不知道他身边的这些大派掌门,有哪些是黑白郎君的手下败将?

也许全都是。俏如来如是想。

在俏如来还在神游天外之时,擂台开打了。

对战的两方……俏如来没听见。

因为唱名的那个瞬间,幽灵马车有了动静。

一个头戴帷帽、周身黑沈的女子下了幽灵马车,向路边摊贩买了几样东西,又回到幽灵马车上去。

也许不是太多人认得女子身份,俏如来却是一眼认出。

他神色未动,只想着正气山庄不知多久後会迎来场顶峰对决,需要多少修缮费用。

较之於俏如来,其他人的注意力多被擂台上的比武拉了去。从没听说黑白郎君脾气好,少看几眼幽灵马车也是明哲保身之道。

於是忆无心下马车又回去,约莫是只有正对着幽灵马车的贵客席上的人有看见。

俏如来还在脑中推算正气山庄必须花去多少修缮费时,忆无心拿着买来的小点坐回黑白郎君身旁。

他由窗帷缝隙望出,看着擂台之上。论寻找对手,黑白郎君极认真。

忆无心也很认真。认真地啃烧饼。

她先解决了个甜豆馅的澄沙烧饼,准备吃蝴蝶卷子时看见黑白郎君已收回外望的视线,面无表情,忆无心知道他是无聊了。可能现擂台上的人,离要让黑白郎君期待的程度还差太多。

她撕下一小块漫出芝麻香气的卷子,一层一层夹着蛋皮末与猪肉馅,指尖捏着递到黑白郎君唇边:「吃吗?」

黑白郎君睨忆无心一眼,没说什麽,张嘴吃了。忆无心笑得眼睛弯弯,又捏了小半块送上,问:「没瞧见值得期待的人?」

哼声,吃下那又送到嘴边的小点才道,「同你一般,弱得可笑。」

黑白郎君眼中,确实所有人和忆无心的程度差不了多少。於是忆无心好奇了:「……那我上去有几分胜算?」

「所有人,黑白郎君一招可败。」

「我又没问你这个。」把剩下的蝴蝶卷子一股脑塞进口中,忆无心跳下幽灵马车,朝擂台边特意隔出来的贵客席走去。

擂台边人多,为了接近,这让她绕了好大一个圈子。武林盟主、大派掌门做为中立者,各门各派的弟子做为护卫护卫少不了,忆无心才靠近便被拦下。俏如来眼尖,离席迎上。

没有天下苍生挡在前头,重血缘亲情正是俏如来所重。这许是史家人总是聚少离多的影响。况且无心的身世乖舛,多几分怜惜,於他又有何难。

「精忠大哥。」

「无心。」俏如来轻轻揽了揽小堂妹,问道:「最近可好?你因凤鸣阁一事来到北方後消息全无,大哥很担心。」

「对不起,因为出了意外……黑白郎君救了我,我很好。」

「无事就好,你与黑白郎君在一起很安全。」至於孤男寡女同处一室或者那些甚嚣尘上的流言,俏如来完全不在意。正气山庄被拆也不是头一回,嗯。

「精忠大哥,怎麽在这麽冷的天举办武林大会呀?」

俏如来端起微笑,温柔底犹如潋灩波光上的微风,「冷天火气小,纷争少,谁闹事把人往雪里一紮就可以冷静一下……不,正好大家都有空,中原武林动乱太久,举办些振奋人心的活动也不错。」他表情完全没变,「这些才俊,未来将会是武林的中坚,期待他们能为中原出力的那日。」

「我可以参加吗?」

「为何呢?」

「就想试试。黑白郎君老是说我实力不足、不堪入目,弱得可悲可笑可叹。」

纯以术法论,中原武林能开灭却之阵的人,寥寥无几。单就灵能,恐怕能胜忆无心者不多。只是整体来论,修习术法者多弱於武艺,与黑白郎君较之,无心弱是自然……俏如来相信以梁皇前辈之能,对上黑白郎君,亦不敢说有致胜的把握。

道不同、路不同,不能混杂相较。

……何况样样都会的黑白郎君,本身就是极不合理的存在。

「你不弱。强不足以代表什麽,你明白。」俏如来轻声说,拍拍小堂妹肩头。「担起史家人的名声很累,大哥希望你自在些。」

忆无心沈默一会儿,拉拉帽沿,点点头,「我明白。」

她确实不该因一时冲动提出上擂台的要求。和史家人的名声无关,藏镜人与女暴君的女儿,最好尽力活得低调。

「你接下来回黑水城吗?」

「我想再与黑白郎君同行一阵子。金池阿姨知道我和他在一起。」

「无心……」出於对堂妹的关心,俏如来想说些什麽,才张口又觉得对别人的感情高谈阔论,简直不能再愚蠢,旋即换了方向道:「过年记得回来。」

「好,我会的。」乖顺点头,忆无心朝俏如来言去,拉低帽沿,努力做个不惹人注意的寻常人。

天不从人愿说的正是这个时候。

忆无心才重新坚定低调生活的意志,还没迈出多少步伐,两个武林人士打扮的男人大步一跨,一左一右站於忆无心面前,刻意挡道。

不着痕迹底左右观视,莫名有不少人朝她这方望来,都不是人群里单纯凑热闹的普通看客。

「小兄弟,师承何处?」一问,还有两分客气。

「看样子你与盟主很熟络?」再一问,已是有些失礼。

忆无心本着息事宁人的态度,点点头,低声答:「嗯……确实算得上熟悉。」

她声音偏低,压低语调时,确实有几分像个未变声的男孩在说话。

「盟主熟识之人都是有头有脸的名门大家,未报师门,总不会是见不得人?」一旁白衣公子突然插道声音进来,腰上配剑,约莫二十来岁。瞧两旁围观的群众神色,似乎这人有点来头。可忆无心不知是自己看太多出采人物亦或如何,青年的白衫本该穿出点遗世独立的乾净模样,青年既没有穿出大伯史艳文的儒雅飘逸、也没有穿出大堂兄俏如来的安稳沈静。

就是个人穿了件白色的衣服,人普通、气质也普通。

回到席位上的俏如来自然注意到这头忆无心引起的小小骚动。

他面上仍是浅淡和煦的微笑,静观其变。

幽灵马车里的黑白郎君摇了摇阴阳扇,淡抬眉眼。

现仍不到谁人为忆无心出面的时候。

「……师承灵界,泣幽冥。」忆无心轻声说,那是她无比怀念,却已不存在的过往,已失去的人物与地方。

「灵界!」挡道的大汉哄笑,「这门派早灭了,梁皇无忌现在也不知所踪,该不会是找盟主求救,想复兴门派来着!」

两名大汉一搭一唱,音量已足够引人侧目,不少原本专注於擂台的人也看往他们的方向。他们还有点脑子,知道要堵人得时时刻刻观察远处俏如来的神色。他们的盟主只淡淡朝这方向看了一眼,噙着笑,那样飘飘的仙人之姿,毫无动作。

俏如来的反应让他们以为眼前俏如来并不是这小子的靠山,於是胆子大了。

对方的话让忆无心心头有一瞬揪紧。她抬头,定定说:「灵界不以人地为存续。天地自然,灵界自存於其中。」

只是,曾身在其中的人,面对生离死别依旧会心痛。

若灵长还在,约莫会说她还不够看开。

「讲那麽好听,不过就是没人愿意收留吧!」

「盟主一定能找到愿意收留你的门派。」白衣公子安慰地说。

忆无心早已不天真,她知道对方的安慰虚假、知道那不过是对方听闻她非名家大派,知晓她没有威胁的垂怜。

她很平静。她丝毫不想再搭理这些人。「能借个道吗?」

「小兄弟这麽冷淡——」

扣住其中一名大汉伸来的手,跨步旋身,只两步的时间,她再施力便可硬生生扭断他臂膀。

「请别碰我。」放开了人,依然客气,「各位,先告辞。」

汉子甩手,颇有恼羞成怒之势,「动了手还想跑,当大爷的脸是可以任你乱踩的吗!」

忆无心有些气恼,明明是这些人先瞧不起灵界的,难道真要任人欺侮,才能让他们高兴?她少生气,但不代表没有脾气!

「这位少侠,确实是你先出手,放下身段道歉,大家和和气气,别让你失面子。」此时白衣公子又添了句,忆无心听在耳里,是明晃晃的轻蔑与恶意。

「是你们先来找我麻烦的呀!」蓦然提高音调,「就算灵界灭了、大师兄也不知是否平安……这难道是可以让你们讲出来取笑的小事吗?」她咬咬唇,眼睛酸涩。「该道歉的是你们。」

白衣公子才想开口反驳,一股风劲击上喉头,一口气被骤然掐断,摀着颈子猛咳,其他想动手的人看见缓步行来的人影,亦不敢再有动作。

谁能想到为那小子出头的不是盟主俏如来,而是另个放眼全场没人敢惹,杀人不眨眼的主啊!

「无心。」黑白郎君的出场算得上低调客气,没动武瞬杀全场。按上她头顶那撮白融融的发饰,「与无能之人纠缠,是愚蠢之举。」

「我没有……。」声音低细。不是委屈。那些人提到灵界,她就只是有点难过、有点想念。

「那就扫开。」他手滑下,揽过她肩,随口应答。然而四个字抑扬顿挫,其意冷冽。甫语落、一拂袖,那三人连同一旁看热闹的好事者连反应也不及便被气劲扫出数尺之外,跌得满地七歪八扭。

这点小事他本不会出面,忆无心该要有能力解决。

只是,听她蓦然提高的语调,黑白郎君知道忆无心难过了。因为那些人对灵界、对梁皇无忌的言语。

忆无心长情善感,否则当初怎会追着黑白郎君寻求朋友的身影?

她重视的东西太多,他样样都不在意。

唯一,见不得她难过。

「黑白郎君……」忆无心捉住搭在肩上黑白郎君的指尖,忘了去注意周围窥伺的视线。而黑白郎君一向坦荡,在意旁人视线?笑话,面皮薄些的根本抗不住天下第一邪的名声。

某方面也是无人嫌自己命长,任八卦传得铺天盖地,谁敢向本人求证肯定会获颁『不怕死』牌匾一枚,於是没人敢正眼往他们的方向瞧,只能拉长了耳朵偷听黑白郎君与这黑衣少年看似亲昵的互动。

先入为主的观念是可怕的。早前小兄弟、小兄弟地叫,大家自然而然把人想成少年侠客,等黑白郎君出面,脑筋歪点的立刻想成断袖;而消息比较灵通的,旋即将黑白郎君嘴里唤的那名字搭上八卦门传的八卦。

无心,忆无心,俏如来盟主的堂妹……难怪和盟主熟、又与黑白郎君互动那麽暧昧!

「还想留下?」他问道。

摇摇头,「你不看有没有值得一战的高手了?」

黑白郎君淡瞥她一眼。「我的女人在这不开心,留下何用。」

就一句。

就这一句。

落实了今年最大的八卦。

幽灵马车在犹如人踪尽灭的静默中离去。

众人先是惊骇无语,尔後激动得连雪天的冷都感觉不到了。

风花雪月,男欢女爱,人之常情,实不值得大惊小怪。

……但,是黑白郎君!是那个眼里除了战强以外看不见其他的黑白郎君!

成名二十载,未曾与女人沾上半点柳影花荫的黑白郎君!

良久才有人呐呐道:「前阵子不是有传言说有个黑衣女孩与黑白郎君同进同出吗?」

「记得是盟主的堂妹,忆无心吧。雪山银燕证实过的。」某路人立刻回应。

「就是刚刚那个……男孩子似的女儿家?」联想得很快,没有丝毫误会。

有几个人孩。」说这话的人见过忆无心,只见过,不熟,半句话没说过。

发声的人有点年纪,「年轻貌美,配和藏镜人差不多岁数的阴阳脸实在浪费!」

「不配黑白郎君那样的英雄,难道配你?啐,癞虾蟆想吃天鹅肉,你再年轻十岁也抗不住藏镜人那样的岳父!那怕你动一丁点纳妾的心思,藏镜人立时徒手撕了你。」黑白郎君不为人知的仰慕者,意外不少。

「吓,我就是讲讲,你也不用把我贬成一文不值吧!」

「说话之前要先看看自己是什麽角色,像是刚刚那些以为人家无依无靠就去欺负的人!」

这句话充满讥讽,忽然成功带起一阵同仇敌慨。

「是啊是啊,真不要脸,三个大男人欺负一个女孩。」

「自己想和盟主套近就见不得有人和盟主亲近,结果欺侮到人家妹子。」

「活该踢上铁板。」

有几个人觑着远处的俏如来,依旧雨霁明净、高不可攀,殊不知他已暗暗记下方才找忆无心麻烦的三人;又另在心底计算正气山庄过年後该有多少额外支出,是不是过年期间还得准备额外的过夜地点……

当流言还仅仅是流言时,也许叔父藏镜人还能一笑置之。

当流言得到当事人亲口实证——俏如来相信忆无心与黑白郎君这档事明日过後就会全武林皆知——如果叔父与黑白郎君是在正气山庄之外的地方遇上,那真是再好不过。

有哪个地方让黑白郎君与藏镜人打起来,损伤不会太大呢……?

俏如来不想重修正气山庄,家事又不可外扬。

俏如来很苦恼。

传闻果然如俏如来所料,不日传遍大半武林。

史艳文『啊!』了一声说:「怎会如此?」

还珠楼主自是知晓。他躺在躺椅上摇摇扇,继续看他的书去。

苗王派人捎消息询问俏如来婚期何时好腾出时间准备贺礼。

俏如来收到墨者送来的一套二十四幅《风流艳畅图》,说是恭贺钜子有妹将出闺阁。图画中人物圆转妍美、玉骨丰肌;每幅画旁均有提诗,用笔疏朗清秀、满洒飘逸,显然是本朝大家真迹……这精美的春画真能送吗?五师叔不怀好意俏如来是知道的,可奔放的程度直让俏如来难以消受。

晚几日还有柳穿扬拿了两个小箱请俏如来转交忆无心,说是受人之托。俏如来打开,其中一件里头装的仅仅是一些老旧的手刻木雕玩意和几张笔迹圆圆还歪七扭八的习字帖;看到这儿俏如来便觉再无必要确认内中之物是否安全。

千雪孤鸣听到这消息时他正坐在某茶馆的楠竹椅上,对面坐着他难得没有藏头盖脸的兄弟。茶馆本是聚三教九流之徒、汇五方杂处之声的地方,看热闹听八卦这儿最快、也最没人注意他者来去。

「……话说武林这几日的大消息,肯定是黑白郎君的名字和女人搭上……」

说书人的声音从耳边飘过,听到熟悉的名姓,千雪孤鸣稍稍分了点注意力。显然藏镜人亦是如此,他不屑地哼笑一声,「那狂人会和女子牵扯,还真奇了。」

说书人续道整件事的来龙去脉,普普通通的事也得加油添醋,夸大三分。待说道那被误认成少年的黑衣少女与俏如来状似亲昵,藏镜人面色不善。他没忘这只是关於黑白郎君的故事的铺陈,而和俏如来亲昵的少女,想想极有可能是他的宝贝女儿!

到这儿故事才起了个头,说书人继续讲少女如何被欺侮,尔後黑白郎君英雄救美,将少女护在怀里,占有欲十足,一掌将那三名恶霸打出百丈之远,说得声情并茂,好不动人。

千雪孤鸣默默招来茶堂伙计,要他收拾下被捏碎的茶杯,再换只来。

伙计疑惑也没听到杯碎的声音,为何杯子就这样突然破成好几瓣?但疑惑归疑惑,动作恁快,新杯送上,正好赶及说书人那一句:「黑白郎君霸气道『我的女人在这不开心,留下何用!』他的女人是谁?老江湖的客倌们这时想必都想得出与俏如来盟主熟识的年轻女孩身份了吧?没错!正是藏镜人与女暴君的独女忆无心!」

哗啦!

伙计就看刚换上的新杯在个长得漂亮但脸挺凶的男人手上,沙似得碎成小片、热茶淋了满手。

「冷静啊冷静……」这下茶是没办法喝了。千雪孤鸣挥挥手让伙计快走,边弹开碎片、按住藏镜人手掌。「说书而已,作不得准,你还不如当面问无心或黑白郎君呢。」

能护无心安全、又没人敢惹、亦无立场阵营,除了年纪大些、外表怪异了点,这对象其实挺好……千雪孤鸣真心如是想,当然他也知道这话说出去,藏仔大概会怒瞪他一眼,再来一招飞瀑怒朝将这茶楼打烂泄愤。

为什麽他两个兄弟面对女儿有心仪之人反应都如此剧烈?温仔简直是把剑无极往死里虐,打着死了上佳的便宜主意;藏仔……若传闻是真,藏仔和黑白郎君打起来,谁胜谁负,难说。

更难说的,是,这传闻到底是真假?

但千雪孤鸣知道一件事:

藏镜人不猜测。

藏镜人会去证实。

……会打起来,肯定。

对比俏如来的苦恼、闲杂人等沸腾的八卦之心以及亲友们态度不一的关切,流言——或该说已成事实——的当事者驾着幽灵马车随心所欲四处游历。

跟在黑白郎君身边,忆无心才有幸见识那些目前的她仍无缘得见的景致。

她借黑白郎君之力,越过数个她无能越过的险峻峭壁。

她曾远望。

群山层峰峭拔凝立,云霞掩面而不可窥其真貌,如今她身於其中。

幽灵马车静静停在深山老林之中,崎岖未有路。参天古木深幽,枝干积雪、满地冰霜,许已有百年未曾有人烟。

车前帷幔掀起,黑白郎君整个人横坐车舆口,腰带随意打了个结,衣着松散;忆无心的小提炉搁在耳板上,炉中有火、火上有壶。其中雪水煮松,壶盖搁在一旁。几朵白梅水中浮沈,绿松寒梅於一处,一缕白烟冉冉飘升於黑夜。

忆无心静静地躺在他身旁,脸半埋在黑白郎君对女子说来过於宽大的外袍下。原本微微底冷的手脚此时暖着,女孩儿的脸红扑扑的,眼眸迷蒙,如丝荡漾,好生娇媚。

黑白郎君的手在她背上,隔着一层外衣——自然是他的外衣——轻轻拍抚。

若让明眼人瞧见,也该是明白巫山雨云,何等欢愉。

过了许久忆无心才蹭着衣料坐起。

她想自己约莫是睡了会儿,身上除了黑白郎君的外衣,还盖了金池阿姨做给她的羊裘。这羊裘何时盖上她完全没有发现,帮她盖上的男人依然一副八风吹不动的模样,只是手执一盏茶,悠悠啜饮。

拢好身上唯二衣物,眼神还迷茫着,身子一软,偎上他肩。黑白郎君什麽没说,忆无心偎上也仅仅随着她动作,顺手将人带入怀里。

换做平时有女子弱不禁风偎上,黑白郎君这人定会跨一大步闪避。他实非能欣赏蒲柳之姿女子之人,要是他避开後那女子跌地仍能不唉不吭自行站起,反还有几分值得赞赏。

这准则摆在忆无心上照样通用。只是忆无心这般腰酥身软的模样与他脱不了干系,是男人总得承受点後果。

忆无心以唇就杯,喝下男人递来的茶水。茶水嫩绿明亮、芳香幽长,还带点杏仁味。她连饮两杯才止,双手缩在男人宽大的衣袍内,隔着双袖捧着第三杯茶水暖手,只露出细细圆圆的指甲尖。

此处高绝、深夜山里空气更是极冷。忆无心连连吸了几口冷气,才完全驱走蔓在四肢百骸里那份慵懒。

尔後她才往幽灵马车外头望去。

今日上弦之月,眼前长林,树影夜色如黑墨,浓淡错致。

而远方有无数小小的月牙,微光繁盛,幽幽若一爝之火。火中枝干延展,数爝连绵,黑夜生辉。

极幽极盛、极寒极静;山中树木千百,而其仅仅十指可数之数如丛山独秀,更独寂寥。

「……真美。」忆无心呆呆望了好一会儿,才转头看身旁确实是在赏景的男人。「你一直都到处看这些风景?」

松茶缀雪梅,佐孤绝之景,若说人间风雅,不过如此。

手中茶气蒸润,黑白郎君道:「壮阔孤绝、灵山秀水,各有可学之处。」

「……看着风景也能悟招喔。」莫非这才是顶级高手与一般人的差别?忆无心越过黑白郎君,将饮尽的松叶茶搁至耳板上。

调整姿势,整个人都靠在他胸前,双手搂住他腰。只披一件单衣,身体却比她还热,忆无心又好好体会一回黑白郎君是何等逆天的人物。

下巴靠上她头顶,黑白郎君左手一直搁在她腰间。他没有特别的意思,单单只是因为丫头功底不够抵御寒气,将她纳入内息循环罢了。

「大开大阖或极尽灵巧,道理相同。你自知弱小,更该多用点心思。」

「我心思常常都被一个叫南宫恨的男人塞满了。」轻描淡写的语气,忆无心表达感情亦不扭捏。

瞬间扣在腰上的手紧了紧。

「油嘴滑舌在黑白郎君面前毫无意义。」

灵界教出来的孩子总是直来直往,忆无心哪是个会油嘴滑舌的?

「你说的我也明白……我虽无能与黑白郎君并肩,但我能追逐黑白郎君的背影。竭尽全力,总有天,伸长了手,碰得到你衣角。」

她指尖往上,勾住他落在胸腹之间的白发。他发很长,白色一边丝丝都泛着冷银光泽。

「我会变强。」卷了几缕在指上,她说。「你要等我。」

黑白郎君一把握住她手。小小的、纤细的手腕;环在怀里的腰身婀娜若柳,不需怎麽费力,就双双能折断。

他低头看她,「黑白郎君竞逐高手一战,从不等待弱小之人。」

再如何英雄,闯过难关无数,也无一招半式可破开情海。

只是在芸芸众生中,多给了这女孩一分关注,他向来唯有破除所有险阻前行此一选择的人生,竟无法不回眸。

红眸对她,无法凌厉如血;唇边浅勾,却是对自身感到讥诮。

黑白郎君从未想过,竟有朝一日,这些话会由他说出口。

「……追上来。让南宫恨一回头,便看见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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