四、

黑白郎君再次睁眼,赫然发现身处之地与上次印象中的地点大相迳庭。

他之前的印象还在山中,与忆无心一同;这次一醒,看到的却是四柱床、绫罗帐。黑白郎君感到有些不耐,前次记忆中断在无法克制的睡意袭来,意识断得莫名,醒的地方更是莫名。

稍稍运转内息,同样的穴道气滞。黑白郎君没多想,当作是蛟毒仍在作用。

杀蛟轻易,蛟毒却是难缠;让他人事不省,足堪致命。

他坐起却是没掀帐下床,瞥眼忆无心留在他掌中的树纹之石,若有所思。

一直窝在椅上看书喝茶的忆无心抬眼,见黑白郎君在罗帐里静静坐着没动,突然觉得似乎可以用上金屋藏娇这个词。

如果黑白郎君也算个『娇』的话,古往今来,约莫没有哪个『娇』比他还要狂暴的了。

黑白郎君淡淡瞥她一眼,「忆无心。」

她放下书,「什麽事?」

黑白郎君顿了顿,没有说话。从他面无表情的脸上忆无心只看出黑白二色来,好一会儿她才反应:他没什麽意思,单纯陈述句。

其实她也没想过黑白郎君会一觉醒来对她热络不已,要真这样她肯定会觉得黑白郎君是被毒坏了脑袋。

「你感觉如何?」她是个有礼貌的孩子,嘘寒问暖还是会的。

「茶。」

黑白郎君很大爷地讲了一个字,忆无心先是直接伸手提了提就搁在一旁的茶壶,没什麽重量;於是她看看他、再看看自己手中茶杯,还有八分满。

她端着自己的那杯茶走去,掀开罗帐、坐上床沿:「烧水冲茶还要等一会儿,你不介意,就先喝这杯……新倒的,没沾过。」

说罢,忆无心顿了顿,这杯还没沾,不代表她没喝那前一杯。茶是新的,茶杯却是用过的,纵然是应急,也不知黑白郎君介不介意。「还是擦擦吧。」

忆无心从怀里抽出帕子擦了擦杯缘才递过去,黑白郎君什麽也没说,取过她手中茶盏就唇。

「现在快要申时了,你大概睡了七个时辰。」忆无心说,「石头说你倒下後完全没反应是因为蛟毒没有清乾净。换做是普通人,根本醒不过来;因为你有服下清阳追命丹,所以……让石头继续祛毒,应该过几天时间就会完全好了。」清阳追命丹的确发挥了功效,只是蛟毒非寻常毒药,清阳追命丹无法完全解去毒性,黑白郎君才会像现在这般睡睡醒醒。

「此在何处?」终於黑白郎君开口问问题了。如果把他当故事主角,他一定是那种会让作者对话写不下去的角色。

「我们在梅香坞。你一直不醒,让幽灵马车在路上实在太招摇。」忆无心解释,「我有想过找间客栈,但是这里是我知道安全的地方中距离最近的一个,还有人照应。啊、虽然是梅香坞,但这里是老板娘自己的院落,不会有闲杂人等跑过来打扰。」

他饮尽茶水,一派平和从容。「我有说什麽吗?」

「没有,只是我想讲。」好吧,她明白黑白郎君的意思是他没有兴趣听这些琐碎小事。「总之在这段时间,我会保护你!」

「你想保护黑白郎君?」他闻言嗤笑,摆明了看不起,也难得有几分戏谑,「好啊,黑白郎君虽然向来独来独往,但非不能屈伸之人,劳烦女侠。」

忆无心瞪大了眼,这回答太超出她的预期了,黑白郎君……不像是会说笑的人啊!「听你说笑我好不习惯。我还以为你会说『凭你,想保护黑白郎君,未免可笑!』」

对这拙劣的模仿,黑白郎君看忆无心一眼,将茶盏轻轻放回她手中。

他神态依旧从容,许是放松的关系,傲慢不减,眉目少了几分凌厉。坐直了身体,然後气氛一变,正是他素来那目中无人的狂妄。

「哈哈哈~凭你?」

……这男人也太幼稚!

忆无心,确切地感受到来自这世界(黑白郎君)满满的恶意。

梅香坞,遍植梅树,未到季节,莺声燕语,无梅自香。

这儿的姑娘大多都是在魔世乱时让恋红梅救下,私下又肩负着援救中原正道的责任,大家都有革命情感,对老板娘恋红梅更是格外忠心;不管是有助益的、有危害的、无关紧要但可作为谈资的……大家都很关注。

於是那辆半夜时分偷偷地来到梅香坞的马车,格外地引众人注目。

有练过武功的人一看到那辆马车,就知道来者何人。

骷髅独角马。

武林道上行走的人,有谁不识这黑白郎君的坐驾。武力低微者遇上这幽灵马车在路上横冲直撞,要是闪之不及,碾都碾死你。

恋红梅乍看到幽灵马车时也心惊了下。

黑白郎君非正非邪、亦正亦邪,更是武林道上数一数二的强者。梅香坞没有谁和他有交情,他若存心找麻烦,怕是整个梅香坞都要遭殃。还好那时那刻,从幽灵马车上下来的是忆无心,满脸歉意又是轻声细语,让恋红梅放下心来。

有听闻这两人某些时日曾走在一道,没想到他们还能继续往来下去。

忆无心向她解释了前因後果,恋红梅二话不说,整了个房间给他两人——原本恋红梅打算整两间房,可忆无心说黑白郎君没醒前,她不敢离开——卖个人情给黑白郎君也好,即便不报恩,他也没仇可报。

「老板娘。」忆无心从最里的院落跑了出来,「我可以用厨房吗?」

「何必那麽麻烦,从镇上的悦来客栈叫菜就好。午饭没吃饱吗?」

「啊,没有啦,黑白郎君醒了。」忆无心解释,「叫菜……感觉很奢侈。」

不需要太聪明就可以了解忆无心想做什麽,何况是聪慧无比的恋红梅。

「哪的事,从悦来客栈叫菜离奢侈还远着呢。既然是史家的产业,你多多利用,相信你堂兄不会在意。」

「咦?悦来……」是那间不管走到哪儿一定看得到,分店遍及中原各城市乡镇的悦来客栈?

「你不知道吗?全中原的悦来客栈的幕後老板都是史君子。这回梅香坞重新开张,多亏俏如来大力帮忙,我就让正气山庄入股,说来梅香坞勉强算是正气山庄不上台面的产业之一。」恋红梅绝对不会说还有偶尔收收回扣这种事,她可不想教坏藏镜人的女儿。

藏镜人,就和黑白郎君一样,惹不起啊。

恋红梅大力推荐悦来客栈,「所以悦来客栈有供应的,你都可以点唷。」

「两斤熟牛肉,上等女儿红?」看多了武侠故事的忆无心直觉讲了书里常看到的菜式,恋红梅听见,眨眨眼,突然觉得忆无心有点形象不对。

「武林侠客必点菜式,偶尔会换成二锅头。你真的要点这个?」

「原来真的有……我只是问问啦。」连忙摇手,她可没打算在蛟毒未清的节骨眼让黑白郎君沾酒。

连锁客栈菜单摆在眼前,选择突然多起来,过惯俭朴日子的忆无心反而没主意。她想了想,野外行走时难挑拣,她没见黑白郎君抱怨过吃食;选择多的时候她通常没和黑白郎君走在一道,自己几乎不了解他的喜好。

这样只好……随便点了!

忆无心决定挺快,随意点了几道自己喜欢的菜,想着如果不合黑白郎君的意,至少她可以接着把菜吃完。

冰剑将饭菜送到忆无心——同时也是黑白郎君——的房间,她有那麽一点儿浑身不对劲。

和害怕没有关系,而是更微妙的……诡异。

如果他们的所在,不是恋红梅自个儿留宿亲友的房间,而是梅香坞二楼的包房,那可就不只诡异,可以直接当成风流韵事来讲了。

纵然她很清楚黑白郎君是与还珠楼主任飘渺不相上下的可怕人物。这些在武林中成名已久的一流高手和她距离太遥远,而且被神化得太过(或者说被变态化);要她想像他们的七情六欲乃至八卦轶事,难度不小。再说要是八卦让当事人听到,被高手恼羞劈死,谁赔?

若身在还珠楼,这种送死的任务,她是万万不肯当出头鸟的;偏偏她现在身在多是一般女子的梅香坞。姊妹们对抗魔世、在男人身上蒐集情报很有一手,但在魔世通道封闭的现下,压力既远,大家难免对武林道上有点遥远、却又不太遥远的江湖人好奇了起来。

黑白郎君此人有多危险,还珠楼出身的冰剑岂有不知的道理。所以她不敢让其他姊妹只因为一星半点的好奇来撄黑白郎君此人锋芒。

轻轻敲门,门咿呀地直接开了条缝隙,不是她预想中由无心来应。

而黑白郎君,也不是她猜测中的傲慢癫狂。

她端着饭菜进房时,跟在忆无心身後、正由内室步出的黑白郎君朝她颔首,虽未言语,道谢之意却是明显。冰剑从来没想过这辈子会收到黑白郎君的谢意。颔首示意的道谢也许微小,出自中原第一狂人身上,冰剑有这等意外至极的感觉绝不夸张。

黑白郎君半点没注意冰剑内心讶异,礼貌是什麽东西他基本上懂得。撇开他只想痛快过活这点,要当正常人时,黑白郎君可以表现地比谁都正常。

——所以说,一般世俗的正常,约莫是字写作「正常」,黑白郎君读来叫「郁闷」。

少说点话明哲保身的道理冰剑很懂,铺好饭菜、和忆无心说了几句话後她人便退了出去。

忆无心视线随着黑白郎君打转。房内黑白郎君一副随遇而安的模样,该坐就坐、该吃就吃,别说黑白郎君脑子里不懂扭捏二字如何写,他简直自便得很。

打从和黑白郎君走在一道,这人就打破忆无心很多对於武林侠客的想像。

有人和她说,她身边的人们多是非同一般,不能与一般武林人士相提并论。

她的父母亲为官仕宦、伯父一家也是名门,待她极好的千雪阿叔更是王公贵胄;若论草莽江湖,他们这些人才是异类。

忆无心对江湖的认知,始於被西剑流掳走之时。事後回想,那时那刻,她好像才遇到了想像中的武林中人。比名门高位出身的人们更单纯些,更容易相处。

然後她被卷入一连串的尔虞我诈之中,再然後,她遇到了黑白郎君。

原以为这人就是典型的侠客了,但也只是『原以为』而已。

武林道上无人不知、无人不晓,狷狂无比、傲慢非常。而与之相对的,是他不动武时的平和淡然,举止间,有那麽一股斯斯文文的书卷气。

忆无心还不够老江湖,不知道黑白郎君那斯文客的过往。知道也无济於事,毕竟形象差异太大,对着人说黑白郎君斯文优雅,约莫就是等於对人讲藏镜人温柔和善差不多——听的人通常只会摆出『好可怜啊这孩子脑袋坏掉了』的表情看着她。

「看我做什?难道你以为本郎君这时还需要你寸步不离看顾?」解决民生大事後黑白郎君眼角余光一带,问了坐在角落罗汉床上、看他吃饭活像在围观可爱动物喂食秀的忆无心这句。

眨了眨眼,忆无心诚实地道:「我只是对着你的方向发呆……」

「那你可以移开视线了,黑白郎君没兴趣任人观看!」

她对这句话的回应是打了个小小的呵欠,耳边照例传来黑白郎君的哼声、还有门板开了再关的咿哑声。

房里只剩她一人,忆无心伸展了下身体,顺势横倒在罗汉床上。从昨晚到现在都没睡,她不累,但不能不说没有半点困顿。黑白郎君醒来的此刻,她放下心来,更加重一夜未眠的困倦。

待黑白郎君不知去哪绕了圈再度踏入房间,他所见便是忆无心把自己蜷在一起,拿下了帷帽,窝缩在罗汉床一角,沈沈睡着。

站在罗汉床前,他低头定定看了忆无心一会儿。既不出声惊扰、也未伸手将人抱上床榻。

黑白郎君何等敏锐,即便是评判自身,亦从不容情。

他知道自己把这个女孩放在心上。

在他不知道的时候,有了她口中所说的黑龙、白狼残存在他心中的感情。那情感过於强烈,舍弃一切,也要护她周全的决心纵然他印象全无,也依旧镌刻。

所以黑白郎君,见不得这女孩有性命之危。

这份感情,黑白郎君只能说都存在了,在意也没有用,有遇到就罩着、分道扬镳便随缘。他这人向来随意,对不知何时冒出来的莫名情感……随便啦,高兴就好。

见她受伤、他也不会痛快。黑白郎君从来不是纠结之人,顺心即可。

黑白郎君往袖里掏摸了下,竟然就让他摸出一只前肢好像抱着什麽东西的野兔。姑且不论一个高壮的男人站在熟睡的女孩身旁是种什麽样的场景,能从袖中掏出不动不挣扎的活物本身就足够不合理。然而基於黑白郎君是个在无论何事发生自他身上,不合理也该要合理的男人,所以这点小小的奇异,就别深究了。

他把那只两眼睁大、耳朵竖直、全身紧绷,似乎随时准备冲刺逃跑但是被某人气息震慑到跑不动的野兔摆到忆无心旁边。

野兔僵在少女身边,莫名地像忆无心帷帽上那颗白绒的毛球。黑白郎君瞧了瞧,嘴角勾起微乎其微的弧度。

黑白郎君若笑,通常都不会有什麽好事。野兔被黑白郎君这麽一笑,尖叫扑腾上忆无心腰腹间、尽其所能地往少女怀里钻去。

「唉呀……!」

忆无心还浅眠着,野兔一撞之下她醒了过来,目光所及只有黑白郎君这个大黑影挡在眼前;往怀里一摸、满手的温软毛皮触感还抖得厉害。

她困得慌,姿势未变,还是侧着身子蜷在罗汉床上,指尖轻轻地替怀里被吓得惨的小东西顺毛,边打呵欠边问:「你哪里弄来的呀?」

「幽灵马车上。」会来找黑白郎君的,通常都不是善类,於是他迳自归类这是忆无心的访客。

「喔。」忆无心指尖顺着顺着,速度逐渐缓了下来。在她没注意的时候,野兔不抖了,然後……就和她一起睡着了。

这等一起睡的技能简直让黑白郎君啧啧称奇。莫名地他知道忆无心对动物很有一套,没想到她安抚的技巧已经如此出神入化。

站在原地,继续看了忆无心一会儿。

撩撩衣摆,黑白郎君在罗汉床的另一侧坐下。

 

忆无心醒来时,四围已暗。

房内烛火未点,外头一方光透窗纸,隐约可辨是繁灯高挂;黑白郎君盘坐在罗汉床的另侧毫无动静,双眼紧闭,似是正在打坐行气。

她慢了半点才想到自己掌下还有球毛茸茸的小东西,悄悄起身、悄悄地捧起小小的访客移往门外,没有发出丁点声音惊扰黑白郎君。

掌中的小野兔跟着忆无心一块儿醒来,不知何时又瞪着圆大双眼,周身僵硬。

「不怕,黑白郎君在房间里面。」她往停了幽灵马车的後院走去,指尖在小兔子头顶轻轻画圆安抚。

直到走至後院开阔,幼兔许是离开凶神恶煞范围,过了一会儿,耳朵抖抖,把一直藏在前肢中的东西现了出来,细细的嗓音像献宝似的,「你看,我找到了,月亮的石头!」

牠拿着的是颗石子。大如雀卵,颜色黑紫。忆无心立刻明白这是她在山上遇到的兔精之一,轻轻将那有异色的石子拣了起来,「谢谢——你在哪里找到的呀?」

「在有很多草、吃饱会想睡觉的地方!」

善体人意的无心,理所当然不直道这话说了等於没说。她摸摸小兔子的蓬松软毛,笑得温柔无害,点点头,「谢谢——那我们现在去找好吃的东西来答谢你喔。」

和动物相处对忆无心来说约莫是最轻松的时候。小兔子没有什麽食尽天下美味的野心,一小片快过产季的李子、几枝拭乾的菜叶便可吃得满足尽兴,欢快离开。

贡献出这些东西的依旧是梅香坞,在灶房工作的小厨娘趁手上无事,偷闲和忆无心一起蹲在地上看着小兔儿饱餐一顿、再蹦哒跳走。

现在已过用晚膳时间,梅香坞所出的大菜都从悦来客栈叫,灶房除了准备小点和出些下酒菜,不怎麽忙。更何况,大多客人都是醉翁之意不在酒,要吃一顿饱,不会到梅香坞来。

「真可爱。」小厨娘目送野兔跳开,起身时有些依依不舍,顺道问:「你家男人捉到的兔儿,就这样放了没关系吗?」生得有些圆润的小厨娘会这样问,单纯是因为恋红梅让他俩住同一间房。

小厨娘是没武功的普通人,武林道上的事,离她实在有点儿远,所以她不知道黑白郎君向来独来独往、不知道眼前的少女是恶名昭彰的藏镜人的独生爱女。在她简单的心思里,孤男寡女同住一房,肯定是夫妻才会这样。

下午她在後院看到看见从马车里拎出那只小兔儿;两个时辰後换忆无心把兔子捧出来,喂饱放生。

小厨娘只想,那做丈夫的面相半黑半白,远看着就知道不是什麽好惹人物,不知这小娘子这麽做会不会挨骂?

「我家,男、人——」忆无心慢几瞬站起身,听到这个称呼当场噎了下,想反驳,又突然想到否认反而引人注目,於是她万分艰难地把『他不是我丈夫』这句话咽入喉头,「呃、嗯,没关系,他不会在意。」

小厨娘会意似地点点头,「也是,你们年纪看起来差有些多,老夫总是疼少妻的嘛,天大的错,撒个娇就没事了。」

老夫少妻……

「……唔嗯。」忆无心觉得自己很可能被那些讲不出来的否认噎死。

话虽如此,她也不知道真要否认起来,是该先否认黑白郎君应该还不到『老夫』的地步呢?抑或老夫少妻这句话本身就是个错误?还是要说撒娇这一招对黑白郎君没有一星半点的用处?

算了算了,没什麽好澄清的,她不介意。而黑白郎君本人没听到,当然也不会在意,她继续让那些反驳梗在喉头便是。在被那些反驳噎死之前,转移话题才是上策,对、转移话题!

心念一动,忆无心赶忙道:「不说这个了,现在刚过晚膳时间,不知道还有没有什麽可以吃的?」

「小食和点心很多,大菜没有。」小厨娘走近炉灶,还有好几道小食在灶上热着。「啊,可是没有大菜。」

「没关系,能填饱肚子就行。」

「两人要吃的对吧?有绉纱汤包、鲜肉包、鲜肉烧卖、孔雀饺……」她随口就是一串,忆无心乾脆凑近灶边挑拣,小厨娘直接取了个托盘一旁候着。

小厨娘知道这对夫妻是老板娘恋红梅的客人,待忆无心挑了几样摆上她准备好的托盘,她便道:「今天刚好我特制了百合酥和栗子羹。只给梅香坞里姊妹吃的,喜欢的话也给你夫妻俩来一份?」

「听起来好像很好吃……」忆无心对旁人的称呼无视得极快。她不嗜甜,有糕点在前,还是偶尔会心痒难耐。「嗯,我想吃!」

「行,拿上吧,回去和你家男人一块儿吃。」小厨娘将摆满的托盘塞到她手中,忆无心道声谢,往回房的路走去。

一般人家日落而息,有些行业是愈夜愈热闹;戌时正是梅香坞生意好得不得了的时候。

由灶房到恋红梅的私人院落,途中有一段路灯火比其他来得少。

那是一段大约二十来步便可走完的廊道,恰恰就在穿堂一边,既通往伙计厨娘们准备的地方、也通往二楼包房;再往前走点,出了门,还要绕过一条石子路才会抵达恋红梅的私人院落。

廊道上轻纱垂帘、昏黄色调,甜腻香气弥漫,行走时和楼梯靠得近了,还能听见由二楼包房传来女子低低底娇笑。

听着那声,忆无心有点儿脸红心跳。

梅香坞的营生她清楚,只是知道和接触到,全然是两回事。快步走过那段短廊、穿过几乎无灯的石子路再拐两个弯才回到他俩暂宿的房门口。

忆无心双手不便,侧着身推开房门,那瞬间前刻房内还没点着的烛火乍然亮起,免去入内还要她摸黑找路的麻烦。

黑白郎君已不在左侧的罗汉床上,而是打开了右墙上的窗子,站在窗边往外望。明明只是个小院落,他目光却远得不知看向何方。

「谢谢。」忆无心说,在桌面放下托盘,一一把小碟取出。「里头没点灯、外头也是黑的,你看得见吗?」

「黑夜白昼,岂有差异。」黑白郎君转头瞥她,眉头瞬间拧起,很快隐去。「你身上有香。」

闻言,抬手嗅了嗅衣袖「啊,真的。大概是刚刚有一段路沾上的。我还以为飘到这里来……原来是沾到身上了。你觉得刺鼻吗?」会特意点出,应该不喜欢吧?否则黑白郎君通常都选择无视。她站在原地晃两下,只觉得香气萦绕,怕是要点时间才会散去。「那你先用饭,我出去绕绕,等味道散去再进来。」

「无妨。」他走近後仔细端详忆无心一会儿,大摇大摆在桌边坐下:「於黑白郎君无碍。」

既然黑白郎君这麽说,忆无心便没再走出去。

桌是圆桌,忆无心落坐在他左侧,黑白郎君也不置可否。

南宫恨这个人,寻常情况下,你对他好,他不见得领情,但肯定不会失礼。

於是忆无心端到眼前的东西,他乖乖吃了,不挑不拣,端来什麽吞什麽,安安静静、一声不吭地吃掉自己的份。

直到盘中物由咸食换成甜食,一直以固定速度进食的黑白郎君才缓下。

他又看了忆无心一眼、视线再移回眼前金黄酥香的百合酥与甜粥,决定先泡杯茶再来。

相较於黑白郎君,忆无心吃得慢些,有点心不在焉。她知道黑白郎君看了她几回,而黑白郎君用餐向来目不斜视、安静专注。

不知怎麽地,她被黑白郎君盯得心跳有些快。两人共处这麽久,这感觉未曾有过,想压抑却是徒劳。忆无心深吸口气、安抚自己,也许等下吃饱饭,黑白郎君不再注意她,心跳就会缓下了。

小厨娘的栗子更可说上品。老白酒调稀的桂花糖蜜加进栗子羹里,口感糯滑、甜而不腻,桂花香气里掺杂一丝清冽酒香。

顺口。

对於从不沾酒的忆无心,可能太顺了一点。

急促的心跳无法缓下。在短廊沾染的浓香,似乎难以散去。

眼前一花、身子一软,她往後跌去。

还来不及跌下,黑白郎君左臂伸出,轻轻松松把人捞了回来。

他放下茶盏,低头探看这女娃儿又是发生什麽事。

淡淡的酒味,还有初时她进门身上所带、本该已散去的浓香。

黑白郎君就着那香味,眉头微皱。

——忆无心不知道自己发生了什麽事。她只觉有一小阵底晕眩,再睁眼,便与黑白郎君靠得极近。

好像,就被他揽在怀里。

她有些热、还有从未体验过的飘飘然。她看到黑白郎君的脸稍稍倾来。

出於一种莫名的安心感,忆无心没怎麽多想地揽住黑白郎君颈脖,一股脑把脸埋入他肩窝,就和她见着藏镜人靠上去的动作相同。

黑白郎君明显一顿,有几个瞬间不知道该怎麽处理死命往他怀里钻的妙龄美少女。黑白郎君素来没兴趣和人亲近,忆无心此举,他心里无特别厌恶之感;可说要像藏镜人那般和女儿相亲相爱便心花怒放……也不至於如此。

电光石火间黑白郎君心思转了好几转,头略低下,捉住她勾在颈後的手,决定先把人扒开。

这并不难。他做的也仅有伸手阻住忆无心让她不致跌下椅子,现在只要把人推回去即可。

忆无心双手被拉下,不待被推回原位,直直揪住黑白郎君前襟。换做平日,她断不会这样做。

「黑白郎君。」她仰头看他,双颊绯红、眼神异常坚定。

「嗯?」

「你不在时,我很牵挂你。」她嗓音有些委屈,和更多娇软。

「黑白郎君毋需任何人挂——」极黑白郎君式不解风情、也不想解风情的反应,话未说完,却戛然而止。

那双血红瞳眸难得惊愕。

无比惊愕。

他嚐到淡淡酒味,与几不可闻的桂花香。

黑白郎君有好一阵子没有任何动作。

这世上能强迫黑白郎君闭嘴的人,在此之前,未曾有过;在此之後……许就独忆无心一人。

「我知道牵挂对黑白郎君没有意义……」彷佛没有意识到堵人嘴巴的方法用得多麽不适宜,忆无心揪着被害者衣襟自顾自低语;眼帘微垂,黑白郎君在极近的距离里只看得清她眼波流转,色如碧海。唇上触感柔软,她说话时,碰触仍若有似无。「可是亲耳听见还是会难过……」

「黑白郎君现在要说的,是另一件事。」许是被这般暧昧气氛影响,他向来刚硬狂傲的声调低了,还带上些许柔软。

……只维持一瞬。

他拎小猫似捏住忆无心衣领往後拉、本就空下的右手抄起桌上茶水直直往她脸上一泼再将空茶盏搁回原处。

动作行云流水一气呵成,前後花费不过须臾。

忆无心被泼了一头一脸,看看黑白郎君、再低头看看自己,表情由茫然到惊吓。

她看着黑白郎君的脸,飞快回想从桂花栗羹下肚後的所有事,小脸一会儿红、一会儿白,有点想撞墙,可是眼角余光瞄见的黑白郎君脸色让她只发出一声『啊』。

「清醒了吗?」和方才平静温和的嗓音不同,现在这句话,口气明显严厉。

秋後算帐来得很快,尤其是黑白郎君要跟人算帐时。

「……应该……」低头缩手坐在椅子上。酒带来的醺然感已消失,身体还有些发热。「我从头到尾都是清醒的。我也不明白为何会,堵你的……呃,就是……冲动压不下来,无法控制自己。」她很诚实,把自己意识清醒这事痛快招了。

黑白郎君站起,绕着桌子走了几步。他约莫比忆无心更明白发生什麽事。从忆无心进房时身上沾的古怪香味,不需细想,事情便可猜得七八分。

但看梅香坞的营生,助兴的东西只多不少,姑娘们的包房里燃着催情薰香也是自然。梅香坞是以高档寻欢作乐之所来掩饰暗地里的情报收集,所以没有什麽催淫伤身的东西,姑娘们燃的催情香只为助兴。

忆无心走过的那道短廊极近包房,许是哪儿的房门没关好,薰香飘出,让忆无心经过沾上了身。

黑白郎君初时不作声,是想自己功力深厚不受影响,薰香又一会儿便要散去,对忆无心也造不成妨碍。谁知,世事就是这麽充满阴错阳差。

酒是迷惑心智之物——如果桂花糖蜜里的那一丁点喝下去也算『喝酒』——一个不擅酒,又初涉江湖、对各种毒物迷药没有认识的小姑娘,同时遇上酒和迷药,後果可想而知。

幸好,助兴的薰香通常是一杯冷水可解。只是没想到,中招的人是忆无心,被害者却是他黑白郎君。

「强吻黑白郎君,是你冲动的方式?」双臂环胸,脸色不怎麽好。虽不厌恶忆无心亲近,但也不认为被迷药所惑而做出的举动对他黑白郎君来说是场飞来艳福。

「呃呃……对啦我就是轻薄了你怎样!」忆无心抱住头,开始自暴自弃。她再後知後觉也知道自己中招。而且还是没人下药,她自己就莫名其妙栽了。

为什麽她当时觉得黑白郎君的嘴巴吐不出好话,不如堵住他的嘴别让他说话啊?她自己也完全不明白!

忆无心简直恨不得薰香效果可以更强一点,让她直接被黑白郎君打昏不就不必面对现在这种情况了!

「冲动无法自抑代表你心智不坚,此等弱者之举,是对黑白郎君的侮辱!」

「我、我……」忆无心无法反驳,她摀住脸,「下次我会很清醒……」

这句话似乎有些不对劲。当时忆无心与黑白郎君均无细想其後的意义是什麽。

黑白郎君哼一声,怒气冲冲地拂袖走入内室。

看着黑白郎君的背影,忆无心默默把头往桌上撞了几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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其实我开这篇文的最大目的就是为了写这一段啊哈哈哈哈哈!!!!(被一气化九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