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十八个月前,进入圣丹尼尔疗养院之前。

这是尤尔在纽约医院醒来的第三天,虽然身体还很虚弱,但好歹能做些简单的活动。

不像同房病人总有亲友来探望,始终一人的他靠坐在病床上,吃着随餐附赠的果冻,好奇打量坐在房门外的人。由於他的床位在最内侧,每当门被打开时,都能短暂看到外面的情况,而那人从他醒来时就一直坐在那,三天下来,从未换过位子。

今天隔壁床来了不少访客,便索性敞开房门方便进出,他才总算有机会将那人看个仔细。对方是个身材偏瘦的女人,穿着一件灰朴的羊呢洋装,将一头褐发梳成低马尾,但兴许是她一直低着头,让人看不清五官,只知道她的皮肤非常白,白得像被涂上一层漆,很不自然。

会是谁的亲戚吗?但这病房除了他以外,就只有隔壁的那位青年,却不见这群人跟那女人有任何交集,应当是不认识吧。

那是来找自己的?他有些忐忑了起来。

像察觉到他的目光般,女子突然抬起头,露出一对混浊的眼珠。

尤尔心中一动,抱着一丝期待地笑了下。片刻後,女子也僵硬地咧开嘴,颇有皮动肉不动的诡异感。他直觉哪里不对劲,就本能性地飘开目光,再看回去时,对方已低下头继续发呆了。

好像也不是来找自己的。

他不禁有些失落。

「嘿,来一点?」同房的病友对他喊了声,示意朋友送点水果过去。

「谢谢。」尤尔感激地笑了笑,又看了眼门外,忍不住问:「你们认识坐在门口的女士吗?」

「女士?」一群大男生探头望去,皆是一头雾水,「没人啊。」

「没人?」他再看向门口,纳闷地心想,明明就坐在那啊。

正当他想再开口时,一个小男孩就正好从走廊跑过,却在经过那女人的时候,毫不犹豫地往她的大腿拍下去。

啊!

一声轻呼还来不及蹦出,就见那孩子的手居然穿过女子,重重地拍在椅子上,发出清脆的拍打声,接着男孩就打了个喷嚏,浑身不停发抖,被尾随追来的母亲抱起来。

「杰里,我告诉过你不可以乱跑,外套都没穿,冷了吧?」男孩的母亲训完话就走,看也不看座位上的女子一眼,但挂在身侧的皮包却在她转身时划过一道弧度,穿过女子的身体。

这是……眼花吧?

尤尔愣地合不拢嘴,正茫然不解之际,就见女子又抬起头,对他露出那个难看的笑容。这一次,他总算明白对方怪在哪了——那女人咧嘴的弧度非常大,几乎是将脸撕成两半地裂至耳後,从断裂的咽喉深处发出刺耳的尖锐笑声。

他错愕地瞪大双眼,心脏噗通噗通地乱跳,只觉脖子像被什麽掐住,让他无法呼吸,也无法回应别人,彷佛所有声音都被隔绝在天际之外,只剩女子的狂笑声在不停喧嚣,直到意识被黑暗吞没为止。

再次醒来时,已是深夜时分,房门紧闭,同房病友也早已入睡。

兴许是睡得太久,尤尔觉得脑袋有些昏沉,嘴也有些乾。他拿起水壶倒了倒,却倒不出一滴水,无奈之下,只得自己推着点滴架,慢慢往门口移动。

当手握上门把的瞬间,他忽然想起那裂嘴笑的女人。

是作梦?还是他眼花?而且怎麽可能有人能笑成那样?难道是恶作剧?也许是,毕竟万圣节快到了,什麽稀奇古怪的特效面具都有。

厘清思路後,尤尔就一鼓作气地打开门,果然面前的座椅是空的,没有什麽奇怪的女人,一颗悬着的心这才彻底放下。

哈,人吓人吓死人。

他失笑地打趣了下自己,就沿着路标往茶水间缓步走去。

一路上,他看到不少人在走动聊天,一些角落也蹲踞着病人,不由感到奇怪,大家都不休息吗?这些护士也真尽责,加班到这麽晚。

这时,一个哆嗦打了上来,尤尔耸起肩膀,抖了抖一身鸡皮疙瘩。他心想,这冷气也开得太强了,现在不是已经十月了?

还未复原的身体受不住寒气,他一装好水,便尽快推着点滴架往回走。正当他要推门而入时,一个坐着轮椅的老伯正好从他身边经过,那病人有些特别,一身病号服鲜红得像沾满了血。

血?

尤尔动作一滞,再投去一眼,竟见对方不只一身是血,腹部还破了个大洞,露出不停蠕动的内脏。他顿时脑袋一空,整个人僵在原地。

那人也注意到他的视线,竟猛然拉开上下颚,将嘴裂成一个比脸还大的缺口,露出正溢着血的半截舌头,发出一串示威性的气音。

「哈——」

刹那间,周遭的谈话声戛然而止。

一股悚然凉意沿着背脊爬上尤尔的心头,他惊疑地转回视线,直直瞪着门板,想起白天的那个诡异女子,这才意识到先前见到的「那群人」同样也有张苍白如纸的脸。

这一刻,尤尔感觉自己像坠入冰窖中,冻得浑身发颤,特别是身後,似乎有一股冷气正在不断逼近。他紧紧握着门把,却一直使不上力去转动,只能拼命在心里说:「快回房,快回房!」

那冷气越来越近,却在快要贴上他的时候,忽然静止不动。

尤尔等了许久,都没等来什麽,那个坐轮椅的阿伯似乎也不在了,彷佛一切都只是瞬间的错觉。他稍微松了口气,轻轻转动门把,正要往里推时,心里就滑过一种奇怪的预感,令他反射性回过头。

这一回头,他就悔得肠子要青了。

不知何时,那些「人」全聚在他身後,瞪着一双双空洞的眼眶。

「啊……」

超越神经所能承受的惊骇,令尖叫卡在喉腔发出刺痛的气音,此时,他再也管不了壶里的水是否会溅湿自己,也顾不得腕上的针头是否会扯痛皮肤,只能用尽全力地撞开门冲进去,再以最快的速度上锁,确认那些怪物没跟进来後,才瘫坐在地上喘气。

「发生什麽事?」同房的青年被吵醒,睡眼惺忪地望向他,「喂,你没事吧?」

尤尔被吓得舌头打结,不断跳针说:「外面……外面……」

「外面怎麽了?」青年拿起床边的柺杖,一蹬一蹬地来到门边。

尤尔连忙说:「别!」

可惜为时已晚,青年已将门拉开,他怕得闭上眼。岂知,青年探出门外左右张望一番後,疑惑地说:「什麽都没有啊。」

尤尔愣了一下,睁开眼一看,发现青年没事,才迟疑地爬到门边查探,竟见整条走廊都空荡荡的,没有奇怪的轮椅阿伯,也没有瞪着自己的空眼怪物,便再也说不出话来。

眼看对方还在等答覆,他只好尴尬地笑了下,「大概是看错了。」

青年便没好气地爬回床上,低声咕哝着:「怪胎。」

「……」

尤尔默默地收拾好残局,才忍着不适回到床上,用棉被盖住头,遮掩脸上的委屈。

为何他会看到这些奇怪的东西?是不是只要过了今晚就好了?

这一夜,他不断地祈祷,可惜,恶梦才刚开始。

两天後,尤尔在医生的建议下,扶着点滴架去庭院晒太阳,让身体早些恢复元气。就在他散步回来经过急诊室时,正好有一群人风风火火地推来担架,上头躺着一个满头是血的男人。

他不经意地看了一眼,那人穿着黑色皮革夹克、深蓝色牛仔裤与红黑色的耐克球鞋,款式看来还挺显眼的。

——这人应该活不久。

不知为何脑海会闪过这个预感,他摇摇头将这不吉利的想法抛开,就趁人流尚多时,赶紧一起挤进电梯。尽管现在是大白天,但他仍能看到一些奇怪的「人」,特别是阳光照不到的角落与人少之处。

一开始,他怕得连病房都不敢踏出,後来渐渐发现,只要他不去刻意看他们,那些「人」就不会注意到自己,因此他虽然害怕,却已不像昨天那样慌乱了。当然,他也决定晚上尽量不出来,以免又闯入那些「人」的聚会中。

哈,看来他的适应力还挺强的。

尤尔忍不住自我幽默一番。

回到十一楼,他缓步走过前台,听见护士们的闲聊。

「记得昨天在走廊跑来跑去的小孩吗?」

「就一一三六号房那先生的儿子呀,好像叫……杰里?」

「是啊,昨天本来还好好的,忽然发起高烧,晚上就突然走了。」

「怎麽会?」

走了?杰里……那个拍到裂嘴女的小男孩?

尤尔沉吟地朝病房走去,心里有种说不清的感觉。

正思忖之际,他拐进病房所在的廊道,就猛地停下脚步,瞪着眼前的景象——杰里,那个据说已经去世的小男孩,此刻就在他眼前做着跟昨天一样的事。

男孩变得透明的小身子,沿着走廊拍打每张椅子,直到拍上那女子曾座过的座椅後,就瞬间消失,接着又从後方跑过他身边,重复同样的动作,灿笑的脸庞一片死白,同他看到的那些「人」一样。

他不确定男孩的暴毙是否跟那女子有关,而女子也确实从那之後就再没出现过。

这时,「替死鬼」三个中文字忽然浮现脑海,惊得他浑身一颤,陷入前所未有的惶恐。为何他会知道这不属於他现在所讲语系的词?为何他会看到这些已死却还活动的生物?

清脆的欢笑与啪搭跑步声响遍整条廊道,却再无人能抱起顽皮的孩童轻斥关问,也无人能明了害死孩子的真正原因,除了他以外。

听着男孩未觉生死的童稚笑声,他忍不住握住胸前的吊坠问自己。

「我到底是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