万籁俱寂,唯夜虫鸣叫。

阿筝已经睡了,从平稳的打呼声听来,应该是睡得挺安稳的。

我摸索着替他盖好被角,有一下没一下地轻拍他的背,这算是老习惯了,自阿筝还是婴儿的时候,我便会拍着他的背哄他入睡,即使阿筝早已睡去,我亦不会停下,直至我也沉入梦乡为止,或许,我是在藉着轻拍的动作确认阿筝的存在,好令我心安。

其实我不是生来就是个瞎子,阿筝出生的时候我还看得见,那时每天看着阿筝对我笑,一点点地成长,我心里甚是喜悦,自从瞎了之後,生活上的不便倒是其次,习惯了也还好,我最遗憾的是再也看不见他脸上的表情;看不见他究竟长高了多少;亦看不见他未来的悲喜与模样。

坦白说,阿筝确实是个很乖的孩子,只可惜有我这瞎眼的娘亲,邻里那些野孩子的嘲笑他一句都没少听过,也没少受过那些恶霸孩子的欺凌,阿筝受到此等对待,为娘的我心里自然心疼,这次入谢府教琴也有一部分的原因是为了带阿筝换换环境。

「抱歉啊,阿筝,是娘对不起你。」我有些难受地碰了碰阿筝的脸。

感觉到阿筝翻了个身,似乎没被我的自言自语所打扰,继续香甜的睡着。我轻叹一声,侧卧着准备睡去,就在此时,我听见不远处传来阵阵琴声,琴音在寂静的夜里显得格外清晰,我从床上起身,忆起谢夫人说过,我们的住所是琴房正後方,此等安排,想来是夫人体谅我这瞎子的美意。

不过,话又说回来,都这麽晚了,是谁在琴房练琴呢?

我怀揣着好奇心,蹑手蹑脚地走出房间,直向琴声来源处走去,随着距离越近,我逐渐能辨认出那是什麽乐曲,是首技艺上等的《高山流水》。

门板後的乐音饱满悦耳,让人不自觉地想起泼墨般的山水,似是回到伯牙子期相会的时节,一山空灵、流水悠长,从初遇知音的欣喜到绝弦罢弹的伤感,乐声勾人心弦,曲中带了点忧郁的韵味。听着、听着,我不经意碰撞了木门,门後的琴声戛然而止。

「谁?」戒备低沉的嗓音穿透门板,听来竟有些耳熟。

「不才名为卢弦九,是谢府新聘的琴师。」我恭敬地回答,「若是打扰了大人,小的深感歉意。」

阵阵脚步声踅来,然後是门扉被拉开的声音,我想,我此时或许正面对着弹琴的那人吧?

「是你。」对方轻声笑着,「我早说过了,若你有真才实学,肯定会被选上的。」

「你是早上那个人?」我心间讶异,入耳的竟是熟悉的嗓音,「你怎麽会在这里?」

「我好像还没向你介绍过我自己。我是谢家长子,谢司律,音缇的哥哥。」

「司律少爷。」我欠了欠身。

「你不用这麽拘谨,先进来吧?」

「这……」我犹豫不决,毕竟现在已是深夜,孤男寡女共处一室,似乎有点不得体。

「我今早有事外出了,没能听到你弹琴。整个谢府上下都在说新来的琴师琴艺高超,弹了首无题的曲子,不知道我是否有这个荣幸能请你为我奏一曲?」

木门咿呀,似乎是又敞开了几寸。

「弹完了就送你回去,如何?」

「好吧。」我微微颔首,「那就献丑了。」

我小心翼翼地走进琴房里,司律少爷领着我到琴筝前,我席地而坐,手指碰琴,确认琴筝的位置和距离,调整好坐姿,我开始奏起早晨的那阙曲子。弦声如丝如缕,音符自我手底倾泻而出,落在梁间,落在地上,落在我的心坎里。

当年第一次弹这首曲子,是在父亲替我招婿那天。那日求婚者众,与我「门当户对」的朱、张、顾、陆四姓公子全来了,父亲要我从中选一个男子做我的夫婿,我看着那些求婚者,心里没起多大的波澜。嫁给谁,其实没多大差别,不过就是从一座囚笼换到另一座囚笼罢了。

「不如这样吧!」那时我拨弄着琴弦,「我弹一首自己做的曲子,谁能听出我的琴中意趣,我就嫁给谁,如何?」

「这……若是没人听出来怎麽办?」求婚者中有人如此问道。

「那我就不嫁了,诸位不想尝试也无妨。」耸了耸肩,我不在乎地说着,「反正我也不急着嫁作人妇。」

後来众人拿任性的我没办法,只得依我所言以曲招亲,我弹了那首无题的曲子,然後……然後我就嫁人了,不惜与家族断绝关系,嫁给了那个唯一能懂我弦外之音的那个人。他不是四个家族的公子哥儿,而是一名碰巧在场的制琴师,他那时似乎是充当其中一名的随从而来的。

只可惜,我执意下嫁的他却没能陪我一生弦长。

每一次弹起这曲子,就会想起已经不在身边的那人,或许自己该少弹这无题的曲了。

最末猱指颤音,一曲已然弹罢,而余音犹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