事情要从叶黛选大学科系之後说起。

从小对织品就很有兴趣的她,没有犹豫的选择了织品设计。

她记得大学放榜那天是家庭聚餐,是给海归的叔叔,叶信接风。

叶黛叔叔那年已经四十岁了,还是黄金单身汉,她永远记得从小两人的好感情,尽管差了二十岁,他们的价值观、以及逻辑思辨的方式,几乎一模一样。

那天,聚会散了,叶信走到叶黛身边,问:「叶黛你大学填什麽科系?」

「织品设计。」叶黛答。「我一直很想读,可圆梦了啊。」

听见【织品设计】的那一秒,叶黛看见了叶信脸上闪过一丝痛楚,因为来的太措手不及,那份纠结的情感在他脸上停了一段时间。

「叔,怎麽了?」叶黛立刻问。

「没事。」他立刻隐去脸上的情感,打起精神问:「织品设计很好,有想过以後要做甚麽工作吗?」

「我想自己开公司。」叶黛那时年轻,开公司一直只是她当作遥不可以及的目标,本以为叶信会跟她爸妈一样反对,不料他反而点头。

「很好的想法,现在织品设计这块还没有很多人注意到,如果你能抢快占领,在未来是会有很大优势的。」

「叔我还没上大学呢,怎麽想那麽远?」叶黛笑着说。

叶信看着侄女笑咪咪的脸,像是在否决甚麽事情一样坚定地摇头,最後苦笑:「也是,你还这麽小。」

那时的叶黛真的以为叶信只是说她年纪小,但他真正的意思就得等到她五年之後,叶黛毕业一年。

那时候的她,在一间设计公司实习纂了不少钱,即将面临转正。

每次遇到问题,其实叶黛都会习惯性地找叶信,这次也不例外。

「你在犹豫什麽?」咖啡店,叶信用手捏了捏太阳穴,问。

「你怎麽这麽累?」叶信也是一间设计公司的经理,但是都做了几十年,基本上不会遇到什麽大问题让他头痛。

「我的事没甚麽。」叶信喝了口咖啡,然後问。「你在犹豫甚麽?」

「其实…」叶黛乾笑。「我还是想开一间公司的。」

叶信怔住,然後神情转为思量。

「怎麽说呢,这间公司待遇不错,真的很好,但…」叶黛说。「人嘛,总有股傻劲想追梦。」

「…」叶信静静的看着叶黛。「想往哪个方向开公司?」

「织品设计啊。」叶黛说。「不过我比较想要从事织品制作还有批发,我喜欢摸着料子工作,设计成衣我来说有点困难。」

叶信听了,静静点头,打开电脑上网搜寻了一阵子,拿给她看。

「这是我们公司合作商最近徵人的资讯。」叶信说。「是织品批发以及制作的工厂经理,就是管一间工厂这样,我认为你可以考虑先从这里做起,熟悉了工厂运作之後再自己开公司。」

他再次捏了眉心,说:「薪水不算高,但一定够你生活。」

「不错!」叶黛捧起电脑,开心的浏览,然後抬头甜笑。「谢谢叔!」

叶黛接下了工厂,带领着里头的员工长达八年之後,三十二岁的她下定决心开公司。

存款加上叶信也有资助她,基本上够了。

於是她向工厂辞职,开了自己的公司,但在她成立公司不到三个月,叶黛接到了叶信的来电。

他病倒了。

赶到医院的时候,叶信躺在病床上,手上插满管子,看着窗外,神情清冷。

「叔叔!」她不敢置信的走到床边,坐下。「怎麽病了?是什麽病?住院要住多久?」

叶信打从她进门就静静的看着叶黛,最後淡淡的笑:「胃癌,癌细胞已经扩散了…医生不敢保证能活多久。」

「当然,我个人认为,撑过今年都有难度。」他补充。

叶黛怔然,然後就鼻酸了。

他才五十二岁,根本不到面对死亡的年纪。

不应该,他不应该被病魔给折磨……

「公司怎麽样?不会丢着担子,人就过来了吧。」叶信看见叶黛已经哽咽,转移话题。

「丢着。」叶黛回答。「你不要悲观,你不会死,你死的话,我就把公司丢一辈子都不去管。」

「你不会。」叶信慈蔼的笑,然後说。「公司名字取好了吗?」

「WEAVER,意思是织布者。」叶黛说。

「好名字。」叶信静静的看着天花板,良久,从枕头下拿出一个牛皮纸带,放到叶黛面前。「你年纪也够大了,给。」

「这是什麽?」叶黛看了看,牛皮纸的颜色都褪光了,摸起来非常厚,里面紮紮实实的。

「叶黛,我有个不情之请。」叶信说。「如果有一天,WEAVER做的非常成功,甚至在织品织造商圈有了一席之地……我想拜托你,分点心神去成衣制造。」

叶黛不解地看着叶信。

「这里面…有几百张服饰设计图。」他微微迟疑,声音有点沙哑。「我想拜托你代替我,让全世界的人都看见它。」

叶黛愣住,开口问:「几百张…是您画的吗?」

叶信沉默了至少有五分钟才开口:「是我的朋友…亲手绘制的手稿,里头的每一设计,在这世界上都是仅此一张。」

她静静的看着眼前男人眼底的情感,有痛楚、後悔,占据最大部分的却是…思念。

叶黛拿起稿子,觉得沉重,她起身,坚定的说:「我必定达成。」

当年年末,叶信在白雪纷飞的某个夜晚,静静的闭上了眼,不再苏醒。

过世前,他嘴角留下了温文的笑容,以及桌子上的纸条。

『我撑到了冬天下雪的时候,已然无憾,莫挂念。』

剩下的那些年头,遇见沈晴萱、选择还是从织品制造入手开公司、以及最重要的,把WEAVER更名为A市织品公司。

A市,叶信的城市。

直至六年後,A市织品公司在UI商城发布了最新精品成衣品牌【A】。

完全使用自好口碑的自家公司制造织品,叶黛选择先释出二十组设计图,标榜良好的布料材质、乾净俐落的剪裁、百搭时尚的设计。

一时之间【A】在整个城市传得沸沸扬扬,几乎没有一天是不需要预购的,甚至,连预购都来不及。

【A】带来的利润,不只是UI,连A市织品公司连带都得到了相当多的赚头。

某天假日,终於得了空,叶黛开车到附近的墓园,静静的给叶信拜了拜,告诉他一些最近的事情,然後拿出一张自己写的信,轻轻朗诵。

致亲爱的叔叔,吾友:

【A】问世不知道您在天上是不是有看见?那几张设计图真的很棒,因为太棒了,所以我私底下去查了一下来源,我想,您会原谅我的。

设计图上在衣着、模特儿的笔触上是细腻温柔,自从出国深造之後至离开这世界之前都没有再交过女朋友的你,身上居然会带着由女性所绘画出来的成品,我很讶异。

於是托了好多人查,查到了所有的真相。

你让我看见一个孤独男人,坚定、沉默的爱情。

A市织品公司成立不久,我遇见了一个女人,颜茗,也就是我现在的秘书,漂漂亮亮的一个女人,眼里却不是闪烁着光芒的,她让我感觉像是死气沉沉的灰烬。

听她说完她经历的事情,我很震惊,也决定录用她。

叶信,她和你所经历的是那麽像,和身分不对等的人相爱,谈了一场痛苦秘恋,最後分离。

只是她是被抛弃的那一方,而你,是抛弃的那一方。

快三十年前,你还在T市当经理的时候,爱上了企划部的一个小姑娘,是吧?

爱的轰轰烈烈、爱的肝肠寸断、爱的荡气回肠。

听说要裁掉那姑娘,你掀起一场大风波,坚定要把她留下,但最後没想到的是,你也一起被裁员了。

爷爷奶奶听说这件事,十分的挂不住面子,派人硬是把你强拖硬扯带回了A市,软禁了起来。

那姑娘被留在T市,失业、家里又穷、当初爆出这个事件的时候已经把她搞的身名狼藉,没有公司愿意录用她。

所以,那样灿烂如花的生命同样的在隆冬凋零,她自杀了,在白雪纷飞的夜晚。

我终於明白,为何您坚持要撑到冬天才放下和病魔的搏斗。

吾友,你让我看见了你多麽脆弱的一面,爱上个姑娘,却不能护她无虞。

吾友,你也让我看见了你多固执的一面,爱上个姑娘,至死也不曾忘却。

我会带着这世界上绝无仅有她的手稿,以及你坚决孤身守老的心,把【A】这个牌子做起来,那样的话,尽管他人无法明白你们的爱情,坚决要你们分手,甚至不惜一切代价,但只要他们明白了那女孩的设计,必定也会理解你们。

叶信,如果你有好好的去看那几百张设计稿,你一定会处理掉任何会让我发现苗头的东西。

但我发现了蛛丝马迹,所以,你并没有看到最後,第两百三十张设计稿上写了什麽。

『第两百三十张、从你表白至今两百三十天,从此以後,我不会再画画了。』

签署的日期,就是她自杀的那一天,在那天之後又是两百天,你收到了这份沉重的包裹、沉重的爱。

叶信,听到这里,你是不是哭了?

还是你正抱着那姑娘,听着我念呢?

我曾经怨过你,为什麽要走的这麽快,我现在才明白,原来对你来说,她不在的日子,多过一天都是煎熬。

你选择在跟她同样的天气、同样的季节、同样的时间离开,尽管差了三十年,但总觉得你们是牵手一起走的。

您深深的撼动了我,让我相信这世界上甚麽东西都会有有效期限,只有爱情,深刻见骨的爱情,从不褪色、从不过期。

我最亲爱的朋友、最敬重的长辈。

愿你在天上能够不再受到拘束,永远平安幸福。

燃烧纸张的味道刺鼻,一缕缕灰烟从墓地飘了出来,直至天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