冬天,曾经是宫芸最喜欢的季节。

她一向觉得,虽然冬天本身没有温度,却是最让人觉得温暖的时候。寒风中一条暖和的围巾、回家後摆在桌上热腾腾的巧克力、同学间互相关怀的问候,和所有人显得特别温柔的笑容,都让宫芸对冬天抱有好感与憧憬。她一直觉得,寒冷的冬天里所感受到的人心之暖,才是最值得珍惜的温度。

十二月中旬的金陵市,与往年一样飘起了雪。

星期一早上,宫芸一起床便看见窗外纷飞的雪花,却第一次没有兴奋地在宫宅跑上跑下、四处宣布冬季正式的到来。

她站在窗边兀自出神,不知道为什麽,满脑子都是韩铭那天在所有人的注视下独自走出宴会厅的画面。

在窗外那一片雪白中,她彷佛可以看见韩铭略显单薄的身影,慢慢的走着、走着。他走得越远,身上覆盖的雪就越多,最後,那白森森的雪和他白森森的西装融为一体,彻底将他淹没。

宫芸打了个冷颤。

不论如何提醒自己冬天曾经多麽美好,眼中的一切都像是她此刻的心情,冰冷、灰暗而绝望。

上学途中,宫芸浑浑噩噩地啜饮着保温杯里的热拿铁,连王伯伯赞叹窗外景致的声音都没有听见;直到进了教室,在位子上坐定,她那双晶莹的杏眼都仍空洞得了无生气。

在这样的迷茫中,很多事情就这麽发生,成为了不可改变的过去。

先是早自习时,班导面色复杂地宣布陈薇拉因为「私人因素」退学并转为自学的决定,然後是迟到了将近一个小时的韩铭,在踏进教室时无一人招呼的景象;再後来,是午休的广播,传韩铭即刻前往校长室,一直到放学钟声打响都不见人回来。

忽然,物体撞击桌子的声响让宫芸猛地从一整天的恍惚中醒来,只见穆轩手中拿着她早已饮毕的拿铁,而眼前多了一只质感绝佳的黑色保温瓶。

她有些怔愣地环视一圈,才发现教室只剩下他们两人了。

「这是——」

穆轩雕刻般分明的五官上面无表情,深沈的双眼看不出情绪,「我说过,不要一直喝咖啡。」

又愣了愣,宫芸才伸手拿起黑色保温瓶,小心翼翼地打开,马上嗅到奶茶扑鼻而来的焦糖香气。

微微牵起嘴角,她抬起头,对上穆轩的目光,「谢谢你。」

穆轩点点头,视线缓缓移到了她的脖颈;轻轻蹙起剑眉,他低道,「我以为你会拿下来。」

「嗯?」下意识摸向胸前的太阳坠链,宫芸无力地扯扯嘴角,「为什麽要拿下来?」

「你的决定,不後悔吗?」

宫芸轻轻将保温瓶放下,深吸了口气。

在订婚宴上,她清楚知道韩铭在向自己呼救,却因为穆轩的一句话而放弃了帮助他的念头。那一刻,她便已经在两人之间做出了选择;即使她对韩铭的感情还无法收回、即便她知道自己是他最後的希望——

就像韩铭说的,结束了就该放手,和结束了应该挽回的,往往只能选择一个、舍弃另一个。

而宫芸只打从心底希望自己这次没有再选错了。

「我不後悔。」她顿了顿,像是要说服自己般地喃喃重复,「我不後悔。」

穆轩深深地凝视她,直到她垂下眼帘,才淡漠地开口,「陈薇拉和韩枫的事,我并不知情。保安是她请的,主持人也是,我想这次我们全都被摆了一道。」

不自觉地抖了抖,宫芸没有去探究他话中的「我们」是谁,只是轻应了声,「嗯。」

「韩铭,被退学了。」

宫芸猛地抬眼,在看见穆轩满脸的漠然时,又快速地低下了头。

「因为欺骗师长、伪造证件、隐瞒身份。」穆轩站在她桌前,居高临下地看她,语气冷酷得让她感到害怕,「我不会帮他,也不会让你帮他。」

宫芸鼻尖一酸,轻声问道,「为什麽?」

「宫芸。」

她感觉到穆轩在自己面前蹲了下来。他修长的手指勾起她的下巴,让她看着那张俊美而凛然的面孔在自己眼中模糊。

「宫芸。」穆轩低低地唤,微微冰凉的指尖抹去她眼角的泪,「听我说。」

於是,有史以来第一次,宫芸安静地听着穆轩娓娓道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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穆轩从小就是个不被爱的孩子;打从他有记忆以来,就对父母深怀恐惧。

在学校任职的父亲,是人人尊敬的「江博士」、「江理事长」,在外面总是和颜悦色、笑容满面,回到家里却不苟言笑,甚至在面对他的时候,不是冷漠就是彻底的无视。但是,比起这样冰块一般的父亲,他更害怕的是火山一样的母亲。在家里当少奶奶的母亲,身边总是有一杯酒或一根烟;有时候,她会把穆轩叫到跟前,笑着又亲又抱,说他是上天给的礼物,说着说着,眼泪就掉下来,然後便抓着他大吼大叫,问他为什麽留不住父亲的心。

三岁那年,孤独的穆轩第一次遇到了韩铭。

那也是一个下雪的冬季,穆轩在自家门前的小院子里滑倒,摔了个四脚朝天。

他自己卷起裤管查看跌得破皮流血的双膝;随着疼痛袭来的,是长时间累积的委屈与无助。

平时压抑而沈默的穆轩,就这样席地而坐,大哭了起来。

那天是周末,他的父母都在家,却因为忙着吵架而连听都没有听见。

穆轩就这样一个人在雪中哭了半个小时,直到有个满头细碎黑发的小男孩,睁着一双清澈的大眼,一骨碌在他身旁坐了下来。

他还来不及反应,小男孩便伸出手指着他,牵起一抹笑,很有把握地说,「你已经长得很像女生了,再哭就会真的变成女生,永远变不回来喔!」

小男孩没有问他为什麽哭,也没有出言安慰;就这麽一句话,神奇的堵住了穆轩的泪腺,还让他莫名其妙地对眼前的小男孩咧嘴笑了开来。

两个男孩坐在雪里笑了半天,穆轩才用手背把满脸的眼泪和鼻涕抹掉,想到了一个比较重要的问题——

「你是谁啊?」

黑发小男孩仍然微笑着,灰黑色的双眸清澈得像水,「我是韩铭。你的新朋友,韩铭。」

然後,韩铭拉起穆轩的手,将他带到了对面一间漂亮的大宅子里。那里的人很尊敬地称韩铭为「小少爷」;一个端庄的夫人坐在客厅的沙发上喝茶,有些严肃地向他们打招呼。穆轩听见韩铭唤她做「夫人」,来不及问问题,就被他带回自己偌大的的房间,说是要为他擦药。

「刚刚那个不是你妈妈吗?」穆轩忍不住开口问了正专心上药的韩铭。

韩铭摇摇头,神秘地一笑,转身跑到书桌旁,从抽屉中拿出一张照片,递给了他。

照片中,一个美丽脱俗的女人搂着小小的韩铭,看着镜头的灰黑色双眼彷佛在微笑。

韩铭凑到他耳边,小小声地说,「那才是我妈妈!很漂亮吧?」

穆轩惊奇地瞪大了眼。这个漂亮的阿姨,居然是这个小少爷的妈妈吗?他怎麽不和妈妈住在一起?

「嘘!」韩铭将手指放到嘴唇上,双眼闪烁着光芒,「是我们的秘密喔!」

听到「秘密」这两个字,穆轩忽然觉得手中的照片变得神圣无比,慎重万分地点了点头。

从那天起,住在对面大宅子里的黑发小男孩韩铭,就成了穆轩最好,也是唯一的朋友。

直到五岁的某一天,穆轩听到门外传来争吵声於是跑了出去,一眼便瞧见韩铭和他的母亲坐在韩家大宅的门外,哭得不成人形。

也许是被那深切的悲怆而震慑,穆轩虽然想像韩铭当初安慰自己般地笑着上前,却迟迟迈不开脚步,只能站在原地,傻傻地跟着红了眼眶。

在那之後有好一阵子,穆轩都没有再见过韩铭;直到他以为自己儿时的友情就此结束,韩铭也只能永远被封尘到记忆深处时,那个黑发男孩带着漂亮的微笑、清湛的眼睛,回到了他的生命里。

十岁的韩铭,笑容好像耀眼了几分、语气好像柔和了几分,眼底的色彩,也好像灰了几分。

他以为两人的友情会像以前一样单纯、真挚,也以为韩铭还是以前那个心地善良的黑发小男孩,却慢慢发现,他最好的朋友,似乎变了。

然後有一天,两人因为一场小争执而冷战一周後,韩铭拿着一盒他母亲烤的手工饼乾,拦住正要放学回家的他。

「江穆轩,」韩铭微笑着开口,语气却带着小学三年级生不可能会有的冷冽,「我手上有你的秘密,你手上有我的。你当我的朋友,帮助我成功,我就能帮你离开你的父亲;你如果背叛我,我自然有办法毁了你。」

那时,区区十岁的穆轩所感受到的恐惧,一点都不亚於他从父母身上所得到的。

但是韩铭像是没有注意到似地,笑着将饼乾盒塞到呆立的穆轩手里,「所以,和好?还是绝交?」

那天之後,穆轩渐渐对韩铭的改变心生畏惧,後者也慢慢不再在他面前伪装成完美的自己,两人的友情一天天地变质。不知道什麽时候,韩铭已经成了处心积虑想要复仇,满脑子都只想踩着别人往上爬的早熟少年,而当年那天真无邪并带点顽皮的黑发小男孩,就像韩铭在韩家门口淌下的泪水一样,被雪地吞噬得一乾二净。

穆轩一直隐隐感到愧疚。

他一直觉得,如果自己那天鼓起勇气上前安慰了韩铭、要了他们的联络方式,甚至是为他们安排了短期的安身之处,也许韩铭就还会是韩铭,也许两人的友情就不会是以利益和威胁为基础,也许——

後来的这一切,都不会发生。

「所以,我没办法原谅自己。」穆轩缓缓闭上了眼,英挺的剑眉微蹙,像是沈浸在她触碰不到的回忆里,「但是我也没办法原谅他。」

宫芸安静地凝视面露痛苦的穆轩,内心满满地都是沈重的情绪,更多的,却是对他的不舍。

那种感觉,她似懂非懂。穆轩曾经以为找到了韩铭,就是终於找到了一个能够真心相待的知心,没想到,两人的友情在韩铭眼里却是如此现实而不堪;即使他再怎麽去尝试,他们的关系却早已因为无心的伤害而造成永远无法闭合的裂缝。

心头一紧,宫芸伸出手,轻轻按上穆轩的肩膀,坚定地开口,「穆轩,你尽力了。」

穆轩猛地睁开双眼,深沈却浓烈的目光移到了她脸上。

「韩铭带给你的伤害,」她牵牵嘴角,笑容苦涩却真挚,「就由我来弥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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闲聊//

韩铭和穆轩的童年终於终於被带出来了啊啊

想写这段已经想了好久.......总觉得这段剧情没出来的话他们复杂的友情会不清不楚的,现在终於真相大白了XD

还是老话一句,两个人都好可怜,无法放下任一方啊QAQ