周一上午,通常是各社办最冷清的时段。即便在周间,大学生们也很少将课排在早上十点以前,更何况是黑色星期一,多数人不是将周末假期自动延後半天,不然就是习惯性熬夜导致早上十点前绝无睡醒可能

不过,对王谅颉来说,一年三百六十五天,除了家营早餐店每两周只休一个周日的极少数休假日,其他日子他都必须天天起早帮忙开店,自然也是第一个拎着早餐去开棋艺社社办的大门,等到他要离开去上八点到十点的第一堂课时,往往还没见到其他人出现。

噢,当然,寻常的日常里总是会有「例外」。

而这个只有心情恶劣时才会跑到社办里堵他的例外,今天却让他十分、非常、格外地火冒三丈!

「江、悦、茗!」他的一双浓眉瞬间皱紧成一直线,「你是怎样?把自己的脚搞成这样,是嫌日子过太爽是不是?」

他怎麽也没想到,打开社办大门第一眼瞧见的,就是她形象全无地摊躺在小沙发上,而那惨不忍睹的红肿右脚踝就晾挂在沙发椅臂上,怎麽看怎麽刺眼,心底也跟着一阵又一阵的抽痛。

「你可不可以不要一见面就开骂?你以为我想这样嘛?他X的我都快痛死了!你也有点同情心嘛!」江悦茗无精打采又可怜兮兮地埋怨道,因为忍耐了一整晚,脸色显得苍白。

「马的!女生不要讲脏话啦!」白白蹧蹋了你那张可爱的脸蛋!王谅颉焦急地抛下早餐,连忙在她身前蹲下身,查看她的伤势。

「你自己还不是常把挂在嘴上,我都没念你了。」江悦茗连动都没动一下,只是语气虚弱地耍耍嘴皮子。

「我是臭男生又没差,你是女孩子,好歹也留点行情给人家探听!」

「我男朋友都对我漠不关心了,还给别人探听个屁!」

一听她这意兴阑珊的口吻,王谅颉不用猜也知道这小俩口肯定又在闹矛盾了,但他现在一点也没兴趣知道他们又在演哪一出,他只在意她的伤势。

「你什麽时候扭到脚的?为什麽不去看医生?」

「还不是昨天晚上带系上小大一夜教搞出来的,那个害我扭到脚的白目新生如果是我直属学弟,我在毕业前一定不会给他任何家聚,让他自生自灭到毕业!」她简单地对他交代了受伤的缘由,却将系会干部检讨会议上发生的冲突略去不谈。

最後,她无奈地叹了口气,「等迎新宿营结束都快凌晨十二点了,你要我上哪儿找医生?你该不会认为凭我现在这副鸟样,还能神勇到骑几十公里的机车上大医院急诊室报到吧?」

「所以你就自己一个人跑来社办窝了一整晚?你们系会那些干部都做什麽吃的,都没心没肺没眼泪吗?就没有一个人肯骑车载你去?」王谅颉暴怒了!愈说心里那把火愈旺,差点就要烧光他的理智,直接跑去找某个王八蛋算账。

「你冷静点可以吗?」她本人对这点都没有表示意见了,他又在义愤填膺什麽?事实上也是她懒得计较了这些没意义的枝微末节了,「是我不想麻烦他们任何人,所以才宁愿一个人到社办静一静。」

「你是白痴吗!都伤成这样了,就算再怎麽麻烦别人,也要先去看医生搞定你的脚啊!」如果不是因为她现在受伤又是个女生,他早就抡起拳头给她的智障脑袋用力猫下去了!「那刘嘉轩咧?那个混帐东西就这样任你一个伤患四处趴趴走吗?他什麽事情都没有做吗?」

江悦茗听到这里,差一点就要大笑出声,但内心莫名的荒谬感涌出唇角後,却仅余一抹苦笑,「他怎麽会什麽事都没做?你别忘了,他可是日理万机、每一天都忙得不可开交的外语系系会长耶!昨天深夜迎新宿营一结束,他们马上就接着开检讨会议,也不晓得要开到几点,他哪有那份闲心和多余的时间浪费在我这个无名小卒的身上?反正我也习惯了,自立自强也不是坏事,对吧?」

「你看看你现在这样子,还自立自强个屁啊!」王谅颉为之气结,一拳重重地敲上桌几,连早餐的饮料杯都险些受震倾倒。同时心里暗暗决定,无论如何他都要痛扁刘嘉轩一顿!「你不也是干部吗?干部之一出了事,还开什麽检讨会议!就不能先暂停一下,改天再找时间讨论吗?」

「这恐怕有点难度。你又不是第一天认识刘嘉轩,他会这麽做才怪。」江悦茗瞥见墙上的挂钟已经七点四十六分了,便小心翼翼地撑着上身坐起来,学校医务室八点就会开门,她现在慢慢拐着走过去,校医应该也到了,可以帮她紧急处理一下,「你等一下不是有课吗?我也要去校医室一趟,那我们可以一起走——」

「走?你只剩一只脚,还走什麽走!」王谅颉忍不住吼她,将原封不动的早餐塑胶袋和背包塞给她,「背包帮我背好,早餐给你在路上拿着吃。」

「啊?」江悦茗实在看不懂他在干嘛,一脸困惑地望着他。

「你是扭到脚,又不是摔坏脑袋,不用要这种痴呆的表情看着我。」王谅颉一边说一边背转过身,在她身前蹲下来,双臂朝後,「上来啦!我背人没办法再拿东西。」

「你要背我喔?」她恍然大悟,一时之间还有些不知所措。

「废话!难不成你还想自己走吗?到时脚伤弄得更严重,恢复时间拉长不说,小心後遗症上身!」他朝她翻白眼。

「你怎麽对我这麽好?」

「你以为我这好朋友是当假的喔?还不快上来!」

「喔⋯⋯那⋯⋯我就不跟你客气罗!」所谓恭敬不如从命,既然他都那麽讲义气了,她也没理由再拘泥做作,跟自己的脚伤过不去。

「少来这套!你哪时候跟我客气过了?」王谅颉嘿了一声,一鼓作气背着她站起来,直接朝外面走去。

走了一段路之後,江悦茗带着疑惑问道:「阿谅,医务室不是往这个方向吧?」

「我知道。」

「那你要背我去哪?」

「总之不会把你背去卖掉啦!」

「欸,可是你等等要上的第一堂课不是微积分吗?」

「对啊,怎样?」

「如果我没记错的话,你这次已经是三修了,对吧?」

王谅颉感觉有点囧,「你干嘛突然提起这个?」

「你们微积分教授点不点名啊?如果你今天跷课被逮个正着,他要扣你的学期总成绩,那你有多余的扣打让他扣吗?你之前二修是几分被当啊?」

「⋯⋯五十七分。」

「⋯⋯」

一阵尴尬的沈默後,江悦茗用手指轻轻点了下他的肩膀,「那个⋯⋯我们调头回医务室好不好?校医会帮我初步包紮,之後我再叫计程车去医院,你赶快回去上课——」

王谅颉的脚步顿了一下,却不是真的要停下来,而是为了调整姿势,将微微滑下背脊的她重新扛正,「反正不管我再怎麽赶,今天都迟到定了,而我们微积分老师对迟到和跷课的学生都一样没好脸色,不去也罢。」

「可是,这样真的没关系吗?我一点也不想害你的微积分又被当⋯⋯」

「拜托!才刚开学,缺一堂课不会怎样啦!而且前面那些简单的都听过两次了,我再不会就弱爆了。顶多微积分助教晚上开的实习课我跑勤一点,这样就能补回来。」

「真的吗?」

「对我有点信心好不好?我哪时候骗过你?」

来到校园大门旁的机车停车场,王谅颉找到他的二手机车,让她戴好安全帽之後,小心翼翼地扶着她在後座坐稳,然後极其自然地顺手一抓,将她的手环住自己的腰际。

「嘿,我骑车的时候,你两只手要抓紧知道吗?不然万一不小心摔车了,我可担不起你的医药费。」

「呸呸呸!乌鸦嘴!我的脚扭成这样就已经够倒霉了,你还要诅咒我啊?」

「你明知道我没那个意思,小心为上啦!」

「这还用你说!」

尽管如此,在前往市立医院的路上,王谅颉的车速却一直维持在慢吞吞的时速三十公里,每经过一个十字路口,还不忘在熙攘车阵中大声问她有没有坐稳,简直罗唆⋯⋯罗唆得令她不禁眼眶泛红,心口也不期然涌现一片微酸微甜的温热。

明明是好朋友,他默默为她所做的一切,却远远超过男朋友本人对她应有的关心⋯⋯这点认知怎能不让她心生感慨?

仔细回想,自从她和刘嘉轩交往以来,在这两年多的期间里,他不仅从未这麽光明正大地对自己表达体贴,甚至连走在校园中都尽量避免与她有亲昵互动,连当众牵手都不曾,只因为他不想让其他认识他们的人有机会闲言碎语。但,他们是情侣,不是吗?为什麽还要这般「避嫌」?

「嘴巴长在别人脸上,你哪管得了别人怎麽说、怎麽想?要说就给他们说呀!我们知道我们自己在做什麽就好了。」她不止一次对他不满地发出抗议。

但刘嘉轩也总是这麽不冷不热地回应她:「话不能这麽说,我们都是系会的干部,太高调张扬总是不太好,要是一不注意给人家留下什麽话柄,以後做事也不方便。」

到底是有什麽不方便?她就是不能理解这一点。

但每每一起这类争执,最後总是不了了之,不但没有得出任何具体结论,他们之间的气氛也因此搞僵,不过自讨没趣罢了。久而久之,她也懒得再跟他吵这个了。

她也不是不认识其他系学会的同学,其中也不乏班对,更不见他们有多低调,在校园里随意拥抱亲吻,根本见怪不怪,还不是照旧混得风生水起、如鱼得水。相较之下,刘嘉轩如此「严以律己」,真的让她心里很不平衡,可他这奇怪的坚持就是拗不过来。

每当她听见共同朋友们这麽调侃他们:「你们真是我见过最矜持的一对耶,谈个恋爱都这麽闭俗!《未央歌》不是抗战时期的老经典了吗?你们该不会是从那个平行时空穿越过来的吧?」纵然她心里再不情愿,却也能摸摸鼻子,把所有委屈吞下去。

如今,分手的末路尽头俨然就在他们俩前方不远处,她究竟还能独撑多久呢?

江悦茗的心已经疲累不堪了,她真的不知道,现在除了「拖」,她和刘嘉轩之间到底还剩下些什麽⋯⋯

「⋯⋯茗⋯⋯小茗!」

「啊?怎麽了?」王谅颉的喊声将她逐渐远扬的神思拉了回来。

「我们到医院了啦!」

「喔。」

王谅颉搀扶着她下车,停妥机车後,照样背着她走向挂号处,说什麽都不准她再折磨可怜的伤肢。

「你有没有记得带健保卡?」

「嗯,在皮包里,出发前我就把皮包丢进你的背包里了。」

「很好。」

「阿谅⋯⋯」

「干嘛?」

「没什麽,只是想说⋯⋯谢谢,你对我真好。」

「少废话啦!」也许是不好意思吧,王谅颉往前走的步伐不由自主地加快了些,就是不肯稍微偏过头看她一眼。

趴在他肩膀上的江悦茗当然清楚瞧见了他微红的双颊,心里多了个不解的困惑——她只不过向他道谢而已,他在脸红个什麽劲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