女方先告白的。

告白的日子就是那天晚上,艾理善在我的住处吃过晚饭之後,说要去总图的那晚。

确实是四个人一组讨论期末的分组报告,其中两个住家里的先走了,独留下艾理善跟马卉婷两人。

然後,她在晚上九点五十分,四周几乎已经没有别人,图书馆都开始放晚安曲的时候对艾理善告白,告诉他说「其实我一直都喜欢你」。

她伸出了手,而艾理善没有拒绝。

告诉我这麽多只有当事人才知道的事情发生过程的人,就是男主角。艾理善本人。

选在我们的大学二年级下学期开始前的一周,一个非常冷的大年初五,地点,还是在我那间小房间里。

口气跟表情若无其事得令我怀疑「你到底是不是个才刚被女孩子告白的人」。

「我跟你说,小陵,我自己都觉得满奇怪的。」

「怎麽个奇怪法?」

「马卉婷是我们班的班花,连研究所学长跟隔壁公行系的都来追她,结果她竟然是挑我,我都开始觉得我进系馆最好小心一点。」

「你现在才发现,太晚了。」我说着把瓶口凑到嘴边,明明还是台啤,味道却跟之前一样,比我所知道的台啤还要苦:「我朋友上学期就说过你这种人天怒人怨。」

「这不能怪我吧,我怎麽晓得会这样啊。」

「我是没什麽意见。」虽然瓶子还半满,但我已经不想喝了,把它放在一边,还是离笔电远远的:「但我自己班上的同学知道我认识你之後,已经好几个来跟我说,叫我不要让你靠近我们系馆,省得我们系上仅存的女生通通被你吸走。」

「太扯了吧,哪有这样的。」

「我说实话而已。你现在自己有女朋友啦,收敛点就是了。」

我看得出艾理善没有把我的话完全听进去,因为他只是跟平常一样,把买来的两瓶台啤喝掉,留下另外两瓶──正确来说是一瓶半──给我,拿起空瓶,跟他的黑色软背包。

「那我要走啦。」

「你女朋友回来学校了?」

「今天回来,我要去车站接她。」

「真体贴。」

「不这样怎麽配称男朋友。」

他跟平常一样,对我挥挥手,说声「拜啦,小陵」就消失在我的门外,当然不忘记贴心地替我带上门,我也跟平常一样──足足花了一分钟时间,一动也不动地就盯着那扇门。

空气好冷。

手机上说,今天外面的气温,低温十度,高温十六度。

我这房间虽然会西晒,但冬天要是没太阳,照样很冷,空调?对穷学生来说,不要期待太多。

冬夜的寒风从没有完全紧闭的窗户吹进来,反射性地打了个哆嗦,但总觉得,冷的不是气温。

我後来又看过艾理善跟马卉婷好几次。

地点几乎遍布半个校园,比方说在总图、在社科院大楼外面、或者在学校附近的餐厅。

每次都差不多,艾理善会非常有绅士风度地替女朋友拿包包、外套跟书或讲义,下雨的时候,拿伞的人一定是他;女生经常挽着他的臂膀,像无尾熊攀着尤加利树的树干。

我这样讲可能对女方不太公平。

纪苓苓跟马卉婷修同一堂选修课,因此爱搭讪纪苓苓的郭卫一天到晚跟我通风报信,八卦的程度令我觉得他到底哪根筋不对,怎麽跟女生一样爱讲闲话。

他告诉我说,马卉婷在班上是个很活跃的学生,即使只是选修课,上课时也是很认真的做笔记,还会在上课的时候与老师对答。就「大学生」这个族群而言,她算是某种异类。

还有,她不只认真,还很有自己的想法,可说是个独立自主的现代新女性。

……在我听起来,郭卫传给我的第三手情报,跟我曾经看过的马卉婷的形象,完全八竿子打不着一条船。我印象中只留着她挽着艾理善的臂膀,小鸟依人一般地靠在他身边的模样,绝对不能称为独立自主的现代新女性。这样该形容为「女生都很会装」或者是「恋爱可以改变一个人」?

我一定是有被虐狂。

或者脑袋有哪个地方烧坏。

因为我竟然愚蠢到直接抓着艾理善,问他关於马卉婷的事情。

人说见色忘友,艾理善起码在这一点上还不至於,虽然他一天当中的时间有七成都分给了女友,但还是会传讯息给我,还是会跑来我房间。问他为什麽,他一脸理所当然地回答道「女友是女友,小陵是小陵,有哪里冲突吗?」。

「我真是服了你了……」

「啊?」

「算了……」

「怪人。」艾理善一边说一边笑,打开他自己的手机相簿,将照片秀给我看:「就是这个人,怎样,有没有长得可爱?」

我看着手机萤幕上那个女孩子,认出背景是在东户街商圈拍的自拍照,照片里的马卉婷穿着丹宁衬衫,暗红色的头发在侧边绑了条细细的辫子,装饰上蓝色的发夹。艾理善背对着镜头,只转过半张脸,马卉婷就往後靠在他肩上。我倒想知道这个构图是谁想的,应该不会是艾理善。

「怎样?」

「根本就是在放闪嘛。」

我开始觉得头疼,果然还是不该问的,应该直接把这家伙轰出去叫他去找女朋友就好了,少在这里碍我的眼,然而他的反应却充满困惑,完全出乎我意料之外:「呐,小陵?」

「啥事?」

「这样叫做放闪吗?」

「你说什麽?」我简直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你把你跟女朋友的合照秀给我看,然後跟我说这不是在放闪?」

「不是你先问我的吗?」他讲得一派正经:「假如跟一个女生一起拍照就叫做放闪,那麽你也差不多,我上次看到的,你跟一个女生一起撑一把伞,不是吗?」

「那不一样,她是我学姐,而且我只是借她的伞走到公车站而已,但你所谓的『一个女生』可是你的女朋友耶!」

也不知哪来的冲动,也许只是单纯的想要把这家伙的头摇一摇看看里面会掉什麽东西出来,总之我伸手出去,抓住他两边肩膀。他的肩比我宽,也比我厚,然而我只轻轻使力就能撼动,也许是心理作用使然吧?总之他睁大了眼睛,愣愣地望着我,表情有些茫然,就跟几个月前我对他大吼「我有病」的那晚一模一样。

「小陵……?」

「我这辈子一次恋爱都没谈过,在你之前也没遇过别人,照理说这种话不应该是由我来跟你说才对,但你究竟知不知道,所谓的『女朋友』是什麽意思?」

「我……」艾理善的嘴唇有些抖颤,接下来的字句好像是硬从喉咙里挤出来的一样:「……我知道啊!就是我应该经常跟她在一块,照顾她、陪她聊天、听她说心事,跟她一起吃饭,不是吗?」

不是这样的吧!

脑袋里有个直觉反应的区块立刻抗议说艾理善的论调问题非常大,但在我把想法变成语音之前,艾理善的反应已经抢在前头。他举起手,抓住我的手肘,将我的上半身往他的方向拉,力道强得令我不得不听令,向他一寸寸迅速靠近──

快节奏的音乐声同时传进我们的耳朵,是蕾哈娜的歌。发声源是艾理善的手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