知道癌细胞过度蔓延、导致最後可能会失去右脚的黑泽怜,某次於治疗疗程暂告一段落後突发奇想地搀着拐杖、一摆一摆地走往医院内最没人气的角落──站在标有「往生室」名称的门外,他好奇地欲往里面探,即使特殊制材的玻璃门根本让他看不出个所以然。

是人的话……嗯,应该说宇宙万物,最终都会经过这关吧?

别说失去一只脚了,倘若坏的细胞继续漫延肆虐,可能连生命都会一并赔进去,到时候,自己也将是躺在「里面」的一员。

怎麽办呢,他还不想那麽早离开这个世界耶……纵使目前他仍旧无法明确地回答父亲、什麽才是自己最想做的事情,但至少他希望能把高中给念完,而并非像现在这样,每天都得在医院度日──其实听医师制式化地读着自己病情的过程颇为难熬,比治疗更易让人觉得辛苦。

黑泽怜从不晓得原来一个人可以如此恐惧害怕一件事情。

他突然对眼前这扇门里头的景像感到可怖,於是忙不迭地撑着拐杖转身,快步离去。

然而没多久,他又第二次站在往生室外。

这次他呆愣地盯着那扇门许久,无法说出为什麽再度来到这里的理由。然後他发现门的旁边、挂有一个写着「诉愿箱」的小铁箱──饶是医院用来让病友申诉的小小管道,但……设置在这个地方,到底会有谁「就近」使用?

黑泽怜纳闷,没多做思考,他决定一探究竟。

为此,翻遍了全身上下都找不到一根仿造电视剧中、那种可以用来撬锁的铁丝,他还先去别的地方、跟人讨了一支发夹,花掉一些功夫把锁弄开。

还真的在里头找到几张纸条。

除了类似「这间医院搞什麽,竟然把诉愿箱设在这里?」、「医院伙食是给死人吃的啊?太难吃了啦!」以及「某某医师的门诊怎麽那麽难挂号?」等等没什麽特殊内容的留言之外,他最後发现其中一张、吸引自己目光的纸条。

用有些歪斜、劲道不一的笔迹,写上「我不想死,我愿意用一切条件来交换。」的字眼,末的署名「杉本」。

杉本……黑泽怜仔细回想,方才想起在哪里听过这个耳熟的姓氏。

似乎是前不久经过急诊室门口时,曾看到EMT人员推着小床、上方躺有一名目测起来年纪不大的年轻男子,口鼻上照着氧气面罩、面容显得憔悴,眼睛紧闭,黑泽怜不清楚当时他是否还有气息──之所以肯定对方的身分,是因为听见周遭有人对他喊着「杉本」,和频频叫他「要加油」与「快到家了」之类的语句。

很少直接接触死亡的他,对那幕印象深刻。

而现在,他手中正拿着那位杉本先生所写的诉愿纸条。

就连听见自身疾病藉医师之口被宣判出来的当下,黑泽怜觉得自己也没感到如此震撼。

顿时,「我不想死」的字迹彷佛瞬间放大了数倍、塞满他整个瞳孔,再容不下一丝一物。

黑泽怜想知道人在面临「结束」以前,心中会有哪些放不下的牵挂,有什麽样的羁绊和留恋。

把这个想法告诉父亲,「你就顺便在其中找到自己想做的事情吧。」他只丢给自己这句话,以及一张不限额度的信用附卡。

因此,前几年他在国外的日子比在日本国内还来得长。

他四处去打听一些疾病末期病患的愿望,并竭尽所能地替他们实现。他把那些愿望转嫁成自己的,试图在其中找到梦想。

他将某位病友想见的明星请到对方病床前;照某个人的愿望、去澳洲造访「世界的中心」一趟,无奈拍到照片时,已来不及跟那人分享;去埃及看过金字塔、伦敦的贝克街221B号、巴黎的左岸和罗浮宫、奥地利的维也纳,甚至还去北欧一睹极光风采……然而,他依旧找不到自己最想做的事情,没有特别喜悦的感觉──因为不管完成再多愿望,那都是别人的梦想。

「我想开一间忍者餐厅。」他是在那阵子、化疗难熬之际所认识的病友,他告诉黑泽怜,自己最想做的事情、是开一家有故乡味道的忍者餐厅。

来自忍者故乡的他为了治病,父母放弃原先的事业版图、举家迁至这个大城市,为此他很内疚。他想开一间餐厅,想让大家都能进一步认识忍者的故乡、他最喜爱的地方。

黑泽怜曾看过他的家人,那是一种无私的付出与包容,相信他们不会去计较他因疾病而给家庭带来的一些不得已的转变;而他也在对方身上看到名为「希望」的光芒。

听完黑泽怜描述寻梦的过程,他说了:「其实旅游或梦想本身、最珍贵的地方,在於其『计画』的过程呀。」

结局固然令人欣喜期待,但未达到目的前所不得不付出的努力,更能衬托出它的甜美与价值──所以先前黑泽怜在许许多多人脸上看到的,其实并非那种达到梦想的喜悦,而是另一种涵义吧,也许该称之为……羡慕,因为他跟他们相较之下,有更多一点的时间来见证梦想的实现。

那一瞬,黑泽怜似乎明白了什麽。

「那『他』现在……?」虽然可预想到结果,蓝田清歌仍忍不住追问。

「啊啊……」耸肩。

不用特别明讲,他已窥见答案。「他的愿望,有实现吗?」这是最让人好奇的地方。

「大概是到『构想』的阶段吧。」眼珠在眼眶中打转。

最近,黑泽怜开始试着习惯义肢,并且进入练习步行的阶段,蓝田清歌偶尔在病房中还会看到他歪歪斜斜地走着,常因肢体不平衡而险些跌倒,都靠他适时搀扶一把,才没跌得太难看。

「呐、蓝田,我进步很多,对吧?」练习告一段落後,他总会这样询问,像小孩子欲得到赞赏般。

「是呀。」蓝田清歌笑答──事实上他也没说错,因为努力(被强迫?)复健的成果,连医师亦夸赞黑泽怜进展较一般病患还要迅速,大概年轻多少也有些正面的影响。

针对他飞跃式的谈话方式,蓝田清歌发现自己逐渐习惯了。

与其继续原先聊天的话题,他反而喜欢配合对方的思考进度前进。他觉得黑泽怜想到什麽就说、那种毫不矫饰的神情,很耀眼,蓝田清歌往往舍不得移开停留於他身上的目光。

每次这样和他对话,感觉两人彷佛又回到了学生时代,黑泽怜仍旧保有一种令人摸不着头绪的个性和笑颜──虽然蓝田清歌十分明白经历这几年,他的蜕变里头必定添了几分成熟。

「我做了间餐厅给他。」收起义肢的过程中,黑泽怜突来地道。

「咦?」他很快反应过来是在继续稍早前的话题。不过,「做?」这个说法有点奇怪。

「嗯,用纸做的,我弄了好久。」他张开十根手指头,显然已无当初伤痕累累的痕迹,而记忆却很鲜明,「那一阵子连剪刀都拿不太好、用得乱七八糟,其实我也看不太出来那是不是餐厅~」咯咯笑着。

如果他还在,恐怕看到也会跳脚吧──「这不是我理想中的忍者餐厅!」然後这麽抗议。

「那些讨论的蓝图,已经在纳棺时就给他了。」一本空白笔记本,上头画着满满的主意和构思,没来得及实现。

「原来如此。」蓝田清歌点点头,「那……你有找到想做的事情了吗?」在如此寻觅过後,是否看见属於自己的蓝图了?

「我?」挑眉,「我想射门呀,像席丹一样!」伸出短了半截的右脚。

蓝田清歌瞠大眼睛。

见状,黑泽怜噗哧一笑,「我用这根吸管交换。」他翻过身、探头,在床旁桌的抽屉里找出一支造型吸管,递给一旁的蓝田清歌。

「我?」他摇头,看着手中有着可爱形状的吸管,「我不能帮你实现呀……」

「你可以帮我寻找吧?」一起找到想做的事情。

「这……」纳闷的眼神望向他。

「慢慢来嘛,我还有时间呀,跟他们比起来。」幸运的是他多了那麽一点点时间,「因为我活着。」是吧。

这是最真实的事情。

感受到死亡的距离并不遥远之後,才确切体会到呼吸、思考这些再平凡不过的动作,孕有丰富且无穷的生命力──『其实单纯地活下去,就是我最想做的事情。』某位病友曾这麽说道。

蓝田清歌低头打量着手中的造型吸管。

「明天,你会过来吗?」黑泽怜问。

「嗯,会啊。」抬头,肯定地回答。

「那,明天见罗。」满足地微笑。拉起被单,闭上双眼,最後轻轻道了句:「晚安。」

他的作息无比正常,熄灯时间一到就准时睡觉。

蓝田清歌笑了笑,「晚安。」他将吸管收进公事包中,离去前不忘关灯,留了盏入口处的夜灯,「明天见。」然後带上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