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的品味仍旧那麽奇怪。」走进办公室,瞥见电脑待机萤幕交替呈现的画面,後藤直司忍不住摇头。

「你是来废话这些的?」淡淡地扬眉,「警部的工作很闲啊?」不疾不徐地嘲讽。

「啧、一点都不可爱。」枉费那张天使般的脸孔,个性却像小恶魔一样,「我看你挺悠哉的嘛。」还有时间在这里翘二郎腿,是谁说要走淑女路线的?

「真抱歉,我就是这样。」摊摊手,依然提不起任何兴致、慵懒摊在椅子上,「托你们警察办事不力之福,我可是忙到好几天连家都没回去,与其来关心我的进度,不如快去把全日本的罪犯都抓起来还比较实际。」

「我又不能预测谁会犯罪、谁不会犯罪。」谁叫他们两人的工作最相似的特色,是都在处理「结果」,而非着重於事前的「预防」,「话说,有个案件可能要麻烦你。」掏出照片置在桌面。

「还来啊!警部,如果要继续这样操我,麻烦你先替我找到帮手吧。」祭出一记与俏丽外貌十足不符的白眼,鸠山由希哀号:「你以为我们这儿的人手跟警察的人数一样多吗?」

「我以为你会直接把『他』带回来。」最强而有力的人选。

後藤警部非常清楚她对摩砂晴实执着的程度,否则不会连待机画面都放着数年前他替神崎实加修补後的面貌──经由警方存档、再辗转到她手中的图片,跟修补前爆炸现场的照片放在一起交错出现。

「如果有那麽简单,你会到现在都等不到人吗。」撇撇嘴。说归说,她最後仍拿起桌上的照片,「……怎麽过世的?」根本看不出完整面貌的遗体,仅能从身材和衣着判断应该是名年轻女性。

「车祸。直接辗过去了。」收起玩笑的表情,正色地问:「如何,有办法吗?」他知道损害太大的遗体无法进行复原的工程,所以欲先探寻她的能力底限。

「唔……」依照她目前的技术,尚不能给予完整的保证。

视线不由得从照片挪向电脑间些闪过的画面。

──若是摩砂晴实,绝对办得到。顺着她的目光移动,後藤直司知道他们此时的想法不谋而合。

「有她生前的照片吗?」虽不见得能进行修补工作,不过出自人的好奇心使然,她问道。

「这里。」从口袋中掏出另一张,同样放在桌上。

碰!下一秒、鸠山由希自椅子上跳了起来──「你!开玩笑的吧!」瞪大的双眼死盯着照片中娉婷的倩影。

「你们果然认识。」後藤警部不意外她惊吓的反应,「京介那家伙说你们曾经一起去吃过饭。」

她犹记得那名当初笑得很幸福、洋溢在喜悦中的女子。

「摩砂……摩砂知道吗?」尚未自惊诧里回复,鸠山由希怔忡问着。

「她的未婚夫表示、除非摩砂替她修补成生前的面貌,否则就维持这样直接火化,他们不准备开放告别式。」对一名青春年华的女性而言,家属会有如此的应对方式并不难理解。

「那……他呢?」本人如何回应?「他怎麽讲、他答应了吗?」他终於要重回修补领域了?鸠山由希急忙追问。

「所以我一开始就说──『可能要麻烦你』。」耸耸肩。

「这、这什麽意思……」他还要持续逃避?模棱两可、不清不楚的答案让她大为不满,无法说服自己乖乖等待,乾脆直接抓起两张照片──「我去找他!」然後飞也似地冲出办公室。

出了办公室,鸠山由希这才想起她忘记问摩砂晴实目前所在的位置,最後她索性直接打电话去找更直接在他身边的人探听──根据夏川京介的消息来源,他和其他人,现在正位於距离自己不远的地方。

教学大楼B2楼层、原本显得阴森的长廊上,难得充斥这麽多的「人气」。

鸠山由希赶到後,她看到焦点中心人物被包围着,脸上的表情探不出喜怒哀乐。

伫立於「化妆间」门外。

见他人已站在这麽近的地方,却又踌躇不决,不顾气氛可能更为僵凝,鸠山由希冲向前、揪起对方的衣领,劈口即道:「都来到这里了,你要继续逃避?摩砂晴实,当初是谁说『男生不可以哭,要学会坚强』的!坚强後才能保护重要的人,这不是你告诉我的吗?」

「事到如今,还有什麽值得犹豫的?先前你表示──就是为了生者,才从事这一行,莫非你有办法修补人体、治癒别人的心灵,对自己内心的伤口却没辙了?那麽这些人的存在又为了什麽!他们把你视作朋友般推心置腹、默默陪伴,你把他们都当成陌生人了吗?」当头棒喝的言语,冲击在场所有人的心扉,鸠山由希指着周遭众人、丝毫不讳言:「既然如此,你乾脆就此放弃遗体修补师或化妆师身分吧,有再精湛的技术都没用,别继续抱持这种心态去对待往生者了。」

「鸠山小姐……」纵然她这番话简直说到大家心坎里去,不过仍稍嫌直接,望着她,潮见了提醒地唤了唤。

「哼!」只可惜对方不领情,「我说错了吗?这家伙以为自己是最悲情的人,可是在场谁没有和最爱的人生离死别的经验呢?」环视了众人一眼。

蓝田清歌失去了黑泽怜、神崎恋希不得不和哥哥告别、奈子痛失友情,潮见了她不清楚,且最好的例子不啻为这当下──他们所有人,都被迫面临与友人道别的窘境,武藤的立场更是必须和未婚妻永远分离。

他们的伤痛会比较少吗?

感情不是可以用重量价值来衡量的东西,她相信每个人的悲痛不亚於其他人──摩砂晴实始终不孤独,偏偏他走不出那道迷思。

最初失去亲人时,所幸他的言语给了自己安慰、陪她度过难熬的那段疗伤期,没想到情势逆转之际,换他一蹶不振(在她眼里即为如此),这样子的他,让人只想拿根球棒狠狠地敲下去,看能否一棒打醒他。

无法反驳她的话,众人一阵缄默。

许久,摩砂晴实迟迟才开口:「你……」他好像隐约回忆起来了、自己跟她的那番对话,地点……一样在这个地方。

而她此刻的外型和印象里的样子差了十万八千里远。

「你的决定呢?」终於想起来了吗?看到他闪过一丝讶异的神情,鸠山由希知道他已然忆起了自己。

「摩砂,我们不会阻止你的任何选择,」就算先前说过多遍、他不介意再重复一次:「只要你明白、无论你做什麽决定,我们都会支持,并且陪你一起走过。」蓝田清歌凝视着他,温煦嗓音陈述。

「你永远不是一个人。」有他们在。潮见了亦不吝惜给予温暖的力量。

「……修补过程,」别过头,片刻後缓缓吐言:「会很久。」

「没关系。」多长的时间,他们都愿意等。蓝田清歌和潮见了互视一眼,欣慰地笑了。

神崎恋希跟奈子亦扬起了笑容。

武藤悄悄递给鸠山由希一记感激的目光。

「怎麽那麽久?」随着时间一分一秒流逝,眼看手表上短针走过好几个数字,仍未见里头的人出来,陆续有此疑惑传出。

明显与不明显的焦急用不同的方式呈现,有人在长廊上踱来踱去、一下子坐在椅子上一下子又站了起来,有人则维持沉默、唯不时望向紧闭的「化妆间」门扉,臆测里面的人之进度。

「遗体修复除了最初的洗净消毒与防腐流程,针对不同损害的程度,修补内容及耗费时间亦不尽相同……她、头部重塑工程应该会花掉一些时间。」想到那张照片上血淋淋的图像,鸠山由希保守估计。

「让他一个人在里面,这样好吗?」潮见了难掩忧心。

摩砂晴实坚持从头到尾要自己进行修补工作,所以他们只能在外头等待。

他深深觉得这种过程煎熬,不亚於医院中等待医师宣判手术结果的家属,两者均有同样的忐忑及不安。

「总比他继续退缩来得好。」耸耸肩──就算她非常渴望亲眼一睹摩砂晴实的技巧,为此俨然等待许多时日,但与其在这时施加额外的压力给他,倒不如期待未来他重返旧业之日。

一旦跨出临界之线,相信引颈期盼的那天不远了吧。鸠山由希这麽以为。

就算……代价很大。

不放心地再望向依旧毫无动静的大门,「真的没问题吗……」他觉得全身血液几乎要纠结了。

正当犹豫是否要偷偷探门时,潮见了接到夏川京介来电,没办法赶到的他於手机里询问大概的状况发展:『所以、你说他目前独自在进行修补?』

『嗯,半天了,还没出来呢。』轻叹。

『别让他独处、小潮!』原来他把所有人均支开,连同行的鸠山由希都无法进去帮忙吗?『听好、用什麽理由都行,进去看他一下──别忘了他曾经失踪三年!』电话里,夏川京介着急地道:『我马上过去!』他脑中浮现不妙的预感。

潮见了觉得纳闷,似乎哪里不对劲、又说不出个所以然。挂断电话後神崎恋希问他,听完描述时她说:「应该没关系吧,这房间的出入口只有一个不是吗?假使要离开,我们会知道才对。」

一句话点醒了潮见了、和同时间反应过来的鸠山由希──「不对,不只一个!」身为工作人员之一的鸠山由希十分清楚构造、而其他人仅最初惊鸿一瞥,以致没太大印象,但经她提醒,潮见了想起来了。

里头其实有一个内门!

「里面有一扇通往隔壁房间的门!」该死,她忘得彻底。鸠山由希不具气质地轻啐。

平常大家都有各自负责的领域,很少干涉别人作业,而当初为了方便,保留这样的设计──即使外表看来是各自独立的空间,基本上却可以互通。他们完全忽略了这项特色。

饶是大家没预料到摩砂晴实有临阵脱逃的可能性。

惊觉过来,众人互望一眼,默契十足地於下一秒、箭步向前,打开了门一探究竟──

空无一人的室内,唯剩阵阵空调冷风吹过,所有器材用具被收拾得整齐乾净,压根不像有人待过的感觉。

除了躺在平台上的「她」。

「奈绪!」武藤一眼即看到了未婚妻子,连忙走近,「没错、这是奈绪,这是原来的奈绪……」亲眼目睹三浦奈绪死後惨状的他,曾一时迷惘困惑,怀疑心目中美好样貌的未婚妻、为什麽会完全变了个模样,根本无法接受她突来的死亡,也不愿原谅当初在急诊室内发酒疯的肇事者──然而如今看到被修复完成的她,心中就算再悲伤,似乎较能慢慢释怀了。武藤激动地轻抚上她。

鸠山由希微感讶异地望着「她」──的确是另外一张照片里、笑容灿烂可掬的面容,其安祥的样子,好似睡着了一番。

真的是摩砂晴实鬼斧神工的技术。

「哥哥也是这样的……」一脸平静祥和。神崎恋希红了眼眶。

在修复下,三浦奈绪被穿上原先预定披上的婚纱礼服、罩着薄纱,脸部的妆和头发造型,无一不像待嫁中的新娘。

「武藤先生,这个!」奈子发现置於旁边桌面上有个小盒子,赶紧告知大家。

「这个是、戒指?」从小巧外型判断。

武藤小心翼翼地拿起它、打开,「是我送奈绪的戒指!」婚约中被当成誓言的见证,他以为已经在车祸强大重击下不晓得被撞到哪里去了,没想到竟然还保存下来,看到这枚指环,他再也压抑不住忧伤的情绪──「奈绪……」

看着他悲恸万分的身影,众人默默地退到一旁,替他保留出一席安静的空间和恋人相处。

「告别式得以如期举行,但摩砂却又……」完全与三年前的情形一模一样。奈子皱了皱眉──她担心的事情要重演了吗?

「他走不远的。」在他们担心的同时,一道声音划破存疑。

「京介!」他彷佛有备而来、胸有成竹,潮见了问出大家的疑惑:「你知道他去哪里了?」

「倘若情况允许,我真想在他身上装晶片。」夏川京介无奈地翻了翻白眼,「放心,我有先去他家把他的护照拿出来了。」从口袋里头掏出那本红色封面的小本子挥了挥。

「咦!」看到那本写有「日本国」字样的护照,他们叹为观止。

「你也做到这地步呀。」鸠山由希睇着他。

「这是你顶头上司出的主意。」夏川京介澄清:「他早料到可能发生这样的状况,所以要我先去拦截。」

据後藤警部所言:只要摩砂晴实还在日本境内,他便有办法找到他。

凭这股势如破竹的气势,夏川京介自然豁出去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