豆大的汗珠滑过额角、自脸廓下坠,午後烘热的暑气仍固执地在黑色柏油路上翻滚,秋风卷起满地阳光遗留的爱恋,迎面抚贴而来。

一时间,我分不清心跳急遽奏鸣下的温度是冷是热,只感觉到自己泛凉的手心微湿,脚步轻颤。

眼前「心享」画有对翅膀的木质招牌,此时却失去轻盈身心的祝福,像是要躲过可畏又致命且即将发生的事实冲击,我一个闪身回避,在檐下阴影的包笼中抽出包里的面纸擦拭,企图擦掉额上的不安,假装好整以暇。

平常心。我试着说出来。

没什麽好紧张的…你没做错任何事,对方可能不会出现也说不定,像平常一样做自己就好,嗯,做自己……

还没来得及做完强心催眠,就被落地窗内的身影揠住了所有无望的念头。

她就在那里,侧过头望向远处,一如无数次余晖中带丝寂寞的剪影,只消一眼,我便能肯定,瞬即一口气吸起,鼓胀的心脉震荡出百米冲刺的频率,吐气,右脚步上阶梯第一阶,握拳。

没有选择,我知道我没有选择的余地,「必须见她」的声音排开庞杂的乌云,只剩下纯净青天的颜色,什麽都不想,从心而行。

默许右手推动暗褐色木纹厚实的重量,在我想着就这麽豁出去,脑海里满面空白时,木门嘎然停止,似被什麽阻挡——

「嘿。」

霎时在面前放大、肆意绽放狡黠笑意的脸孔,我睁着眼,一时间失了言语。

「嘘。快跟我来,往这里。」伴随声音,Alvin的身体随後窜出门来,自顾自地招手要我跟上,被推上悬崖巅上试飞的飞机卡在一个不上不下的位置。

他要做什麽?偏偏在这时候…咬着唇,故不及思量,他急切的招呼,只能把我满心的困恼都踩进不情愿跟上而吭咚地木地板回响。

浓郁的咖啡味里混着奶香充盈鼻尖,白烟袅袅升腾,Alivn端来貌似加了不少牛奶变成褐杏色的拿铁,透过舞动的氤氲,他那双大眼几近眯成线的笑容,嘴角开怀上扬的弧度,金褐色的发让他在背阳阴影里的面容,重叠了另种黄毛动物的形象,黄鼠狼。

起码有一瞬那样的错觉,不好的预感从背脊攀上,刚刚在准备进门的当口,反被Alvin挡下,跟着他由後门进到吧台後方的工作间,等了一会儿,难道他就是特地要冲杯咖啡给我?

我看倒不像。

「来,小晴阿。我要请你帮个忙。」果不其然。他将托盘轻放在玻璃桌几上,堆积如山的笑意仍不减半分。

我抬眼看向他,并不答话。

在还未知道会不会入贼坑之前,按兵不动才是上策。

似乎没有徵求我同意的打算,他自顾自地翻找着置物柜,不多久便拿出一条围裙递给我。

「帮我送到A7,顺便跟这位客人说,店长嘱咐『一滴不剩』。」一副理所当然的语气,这样毫不在意听者感受,对我断然说道。

结果…他只是要我临时帮忙送杯咖啡?A7…A7座位在哪?

我没来得及细想这是不是什麽阴谋为什麽要我送?若是拒绝的话会如何到底要不要之类的安全评估,就已被Alvin半推半赶出吧台的门。

等等,A7?那不是……

当我抬眼看向座间零散客群的那一瞬,便完全明白了此刻面临的任务,A7,那是她的特定席,凌小姐。

心底不由升起一股愠脑,Alvin这是故意要作弄自己吗?

愣望着不远处她有别往常而坐面向外的熟悉侧脸,重新意识到自己今日来此的目的,像作贼心虚般被烫着了视线,只能赶忙低过头盯向托盘上仍在冒气的热拿铁,双脚灌了铅,动不得。

感觉到身後一阵芒刺袭来的骚动,别过头却见到Alvin向外挥动着手,满脸鼓舞的神情要我向前。

好吧,至少看起来不像故意要整我…这也许是个好机会,有个理由自然的接近她……

紧了紧手中的托盘,我不知道反覆几次提气的深呼吸花去了多少时间,只晓得接下来每踏出的一步,心跳的跃动都急了好几个半拍,杂乱无章。

她望外深凝的眸光越来越近,一股无形的吸力攫住我不自禁探究深泽的渴望,直到一颗心几乎飞出了胸膛——她就在面前,一臂之处。

「不、不好意思,凌小姐,你的咖啡……」我听见自己一股气冲出的话语,逐渐软嚅如蚊呐,小心将拿铁递到她身前的手指微有余波颤抖,羞得只想马上转身逃走,但我不能。

紧绷着扣在托盘边缘的手指,一时所有思考都被掏空,我如同摄像镜头站在原地,仅随她的行举挪动目光。

彷佛我的呼唤只是掠过耳旁的叶骚声,她缓缓低过头发现了眼前的拿铁,没有抬头,却终於有了反应——皱着眉,似乎很不满的样子。我才想起刚才Alvin特别交代的话,急急补充道:「店长说…要一滴不剩的喝完……」

话一出口,她本来就不是很好的脸色,霎时更冷凝了几分,抓起杯耳打量犹豫的嫌恶程度,让我不禁怀疑自己端来的是什麽恶心液体,而非香浓可口的咖啡拿铁。

愧疚与罪恶感油然而生,意识到自己做了让人讨厌的事,掌心不由紧张得汗湿,我暗自怪责Alvin缺德,利用自己来当帮凶,却动也不动不敢多吭一声。

在心中懊悔千遍,正当我死了心,想要鼓起勇气开口陪罪时,她却先反应了。

正确来说,是她一声轻极的叹息,阻止我继续纠结不可开交的挣扎,回过神,只见她虽然脸色仍不好看,却是正一小口一小口啜饮着杏褐色液体,面上缓和许多,可还是没有抬过头看我。

她这是…接受了?我讶异於她的转变,直愣愣望着她,一时忘却了自己现在角色该有的礼貌,还有最初的目的。

「还有事?」

略微沉下透着愠意的嗓音,划破我片刻忘我的凝视,梦初醒,慌恐汹涌而起,该说什麽好接下话题?

拚命搜索苍白脑海里一点话头的只字片语,快、快点快点,得说点事,关於那件事的…可要我怎麽先开口?!

「那个…那个、我……」摇晃、不仅是脑袋,感觉视野都在旋转,支吾断续不能句…怎麽说得出口…失去平衡的舟负载不能,心灰意冷之下一口翻覆:「没事了。」

低下头,转身,以最快的速度逃跑,好掩藏落水冰冷的狼狈。

「等一下。」

果断的话语,定住了我的步伐,身子不由一震,却止不住死灰复燃的丝丝期望。

「跟你们店长说,他咖啡忘记放糖、多加了牛奶,要再这麽不用心,小心被客诉。」

不带情绪的、淡漠如昔的语气。

呵。

她果然,不记得我了。

头也不回,努力稳住就要崩溃的动摇,像什麽从体内被狠狠抽离,我推开吧台边的门,毫不犹豫地扯下围裙的绑带,扯下不值的念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