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花吐‧倾心》

倾醉,琴箫张扬悲鸣。

狂绽,残艳消转即逝。

亘古,情思绵绝不断。

笑,痴笑,嗤笑。

泣,悲泣,悲弃。

饮尽尘世喧嚣,共赴碧落黄泉。

名深刻三生石,忘川彼岸相待。

曼陀罗华,白之彼岸,思念无尽,爱情绝望,天堂来信。

曼珠沙华,红之彼岸,爱情无尽,亡命前兆,地狱召唤。

「花吐症,任闻其名皆道诗意,实却失意。」曲幽凌手捧着那飘然而落的杏花瓣,脸上伴随着两个小酒窝的出现,是那浅浅的笑容。一双琥珀色的眼眨了眨,故作轻松神态,却仍无法掩去那充斥其中的忧伤。而这忧伤,谁都看得透,只是说不清。

「此症,可有解?」侧耳倾听,倒又觉得曲幽凌又在派弄一些少见的杂学,一身暗色武袍的叶千岚伸手拨去停留在他头上那淡粉色的花瓣儿不禁莞尔又是随意问道。

摇了摇头,兴许是为强撑起的笑容而感到疲惫,曲幽凌收起了笑容,苍白的脸蛋更显着病态,略微发紫的薄唇微启,他用那如小蚊在耳边飞鸣才听得到的声音道:「有解……亦无解。」

花吐症,双面刃。

当时,叶千岚并未再接话。他担忧地解下外衣,上前披在曲幽凌正不停发抖着的瘦弱身子。方才,他本是不愿过来惊扰这美景的,在杏雨之下,那单薄的身影令他心中的不安不断蔓延,像是他一没注意,曲幽凌就会像如雾气一般地消散。

就此,再也找不回。

小心翼翼地将曲幽凌揽在怀中,叶千岚的头轻轻地靠在曲幽凌的发旋上,鼻间传来的是混合着杏花味儿的清香。

也许,时间就停在此时也罢,至少那时的他们并不害怕未来……也或许,只有他一个人不害怕。

命运,真无情。

夜半三更,西湖畔藏剑山庄。

「咳咳咳……」

喉间,接连不断地传来麻痒,让原本就浅眠的叶千岚悠悠转醒,忍不住的一直咳嗽,像是要将五脏六腑通通吐的乾净似的。眉间皱起,不适感更加的强烈,他伸手熟练的从一旁小柜上拿起一巾帕摀住了自己的嘴。嘴中似乎是咳出了点东西,一直以来都只有咳嗽以外都没有其他症状,这感觉让他背脊倏然发凉。

深吸了一口气,难受的症状伴随着他吐出东西後得到了缓解。於是,他将巾帕拿下来看……似乎,什麽东西也也没有?

那也是他眼花了。

「这是……」看着四散在自己被单上那数瓣细长的白色花瓣,一时之间他感到困惑,却又彷佛一面了然的样子,道:「曼陀罗华麽……」

眼瞳闪过一丝的悲痛,晶莹不自觉的从眼角滴落。然後他再次的躺下,一丝不苟的将被单拉整,强迫着自己进入睡眠,不再继续想着有关曼陀罗华……或者是说有关那让他魂牵梦萦的人。

再度,沉眠。

「今日去西湖游湖,好不?」叶千岚身着暗色儒风武袍,一把泰阿重剑背负在後,另把千叶长生轻剑随意的挂在腰侧。两把剑上镶有金子作的银杏叶片,映衬在黑铁打造的乌亮剑身上,更显得闪耀。「你已经好几日没出房了,一同去走走散心也不错,如何?」

望向叶千岚脸上那灿烂的笑容,背衬着刺眼的阳光,让曲幽凌不禁眯起了眼,抬手去挡在眼前。

阳光,太过疼痛。

「走吧,再不出去走走,大概身上长了霉你也不知。」带着开玩笑的语气,他拉起了曲幽凌那双纤细到可能只剩骨头的手。那手在他手中彷佛是稀世珍宝,让他的动作一再的小心,只怕一没注意就会伤到。

「一定……麽?」蹙眉着让叶千岚拉起他,曲幽凌似乎是不愿意走出这阴暗的房间,他的举动有些许的抗拒。

他在,抗拒什麽?

瞥向一旁,窗棂上一枝初芽绽露翠绿,杏已凋,春也走了半,但……这儿的寒气依旧滞留,驱之不去。

「不走?那好!」叶千岚挑起了眉头,迳自拉着还望着窗外的曲幽凌就往房外走去。没反应过来的曲幽凌脚绊了一下差点摔跤,但好在叶千岚有回过身去将他接住,不然他可无法想像自己脸朝地跌倒的那种窘迫样子。

身子,已经沉重到不像是自己的了。

轻轻的叹了一口气,走在前头的叶千岚没有发觉曲幽凌的面孔已成纸片般的惨白,像是……死人。

庭院小廊上,周围已是百花绽放,鼻间传来淡淡的芬芳,曲幽凌鼻子噌了噌,青葱指搓揉感到发痒的鼻上,指尖却传来了一阵湿意。

不明所以的他停下脚步,低下头看着自己的手指,一股腐烂的气息冲鼻,深色的血渍点点。然而,他在叶千岚疑惑的回头望着他前,快速的用他那紫色的袖子抹净,一点痕迹也不给留下。

「怎了?」叶千岚回头时,自然什麽也没看到,只见曲幽凌越发白的脸色,反倒是担心起来了,但距离西湖畔也没多远了,他继续往前走,却也没发觉到不知何时,他已经放开了曲幽凌的手。

砰──

沉重的声响传来,那声音像是一个实心的物品直击地面,可叶千岚他怎麽想都想不着这条小廊有什麽重物啊!

叶千岚,大概这辈子都会後悔吧?

後悔那放开的手,後悔没注意到细节,後悔……後悔……带着曲幽凌离开了那房间。

离开,再也无法回朔。

再次的回头时,叶千岚已没见着曲幽凌的身影。取而代之的是,趴躺在地面上,那一动也不动的身子。

太突然了。

「曲幽凌?」叶千岚伸出的手在颤抖。

怎麽这麽突然?

「你砸了?」他将曲幽凌沉重的身子小心翻过。

怎麽突然的没有一点预兆?

「你怎不说话呢?」全身的冰冷,叶千岚手上抱着的身体摸不着任何一丝的温度,彷佛是早已亡命之人。「这不可能的啊……」

尽管无法置信,但鼻间没了气息,半睁的眼瞳也早没了以往的光采,而他也闻见了……那浓重的腐烂腥味。

这是,亡者。

「不……」

惊醒过来时,日光已悄然闯入了他的房内,洒落般的舖亮了每个角落,就连在墙角边,那早已蒙上了厚重灰尘的轻重两把剑,也沾染上了些。这时,张开的双眼又更清楚看见了在床上那些白色花瓣。带着傻笑,叶千岚双手抹上了自己那张不复以往俊俏的脸庞,喃喃自语:「不是梦对吧?」

紧接着,喉间又传来了一阵搔痒,叶千岚止不住的狂咳起来,双眼紧闭,额上眉紧蹙,双手摀住嘴巴,心和肺传来了无与伦比的绞痛,那令他的身子强烈的颤抖着。

这次,又咳出了花瓣。但不同的是……

出现了一朵沾染斑驳血渍、完整的,曼陀罗华。

望着那朵曼陀罗华,叶千岚的双眼睁大,讶异的神情在他脸上显现。他的脑中似乎闪过了一段回忆,那段他一直无法坦然面对的回忆……

「『花吐症,任闻其名皆道诗意,实却失意。』」一字一句的说出当年曲幽凌说过的话,「『此症有解……亦无解。』」

他当时并未继续问下去为何如此。

但此时的他也并不想去探究,於是他下了床,久违的拿起了那在墙角的轻重二剑,随意就整装束,迈步至庭中练剑。

轻剑问水诀,如西湖的秀水剑法灵峰招式,如百变多幻的九溪迷烟转旋於空,一式式凌厉的剑意充斥剑气。而心法一转念,如啸於日,霸道抽起背上的泰阿重剑山居剑意,一招莺鸣柳上,後又风来吴山,扬起了庭中满地的银杏落叶,金色舞空,深色的身影在其中随之起舞。

一套完整的剑法演练完毕,欲收其尾时,喉间搔痒又起,这次来不及摀住嘴的叶千岚,眼睁睁见着那一瓣又一办的白色花瓣从他嘴中落出,飘落在地面上,在一堆金色中显得多麽的醒目啊……

可能是听闻到他的咳嗽声,刚好路过的师妹前来关心他,一手轻抚着他的背,另手替他拿着重剑,道:「师兄,你没事吧?」

那双灵透的眼内,是充满着担忧,就如同……他当年望着曲幽凌的那双眼。

「没事。」露出了一抹笑容,叶千岚有点儿拒人於千里之外,他推开了那关心他的师妹,脚趁着师妹没发现前,踢乱了落叶和花瓣,殊不知他这举动早已被站在远方望向这儿的师姐看的一清二楚。

「那师兄先去好好歇一下吧?」师妹将剑还给了叶千岚,她大概也有查觉到她师兄并不想与她多谈,於是简单说了几句便转身离去。

确定没人後,叶千岚浑身瘫软跌坐在地上,手指颤抖着捻起了那些花瓣,力道些微大了些将花瓣彻底揉烂。

「该死……」

「你说这是什麽意思!连你也救不了他?!」一拳愤然砸案,额上的青筋微露,双眼暗沉闪过了杀意,叶千岚此时感到无比的愤怒。「你怎麽可能无法救他!他明明是你造的,不是麽?」

是的,那是『那人』造出来的……一具人偶。

自古以来,人为私慾,自翊为神,妄所欲为。

一具活生生的人偶,在『那人』的手下诞生。原只在皇室贵族世家之间流传,但不知何时,那些人学会了丢弃,只要觉得不满意就随意丢置,甚至是直接五马分屍又或是焚烧成灰。

但是,那些人偶……是活的。

叶千岚第一次遇见曲幽凌就是在藏剑山庄不远处的一个破旧小村庄之中。那时曲幽凌被丢弃在一堆杂乱的垃圾之中,全身上下无一不是没有伤口的,有些甚至在溃烂且孳生了蛆虫。

惊吓之余,叶千岚赶紧将人拉出垃圾堆之中,双手抱起就运起全身气力轻功一跃,就回到了山庄之中,并且马上请大夫前来诊治。他还记得当时他一只一只的将蛆虫挑出时,又或是大夫将那溃烂的肉从森森白骨刮除时,曲幽凌脸上没什麽表情,彷若一切都与他无关般,空洞的神情让叶千岚不明所以,而他也是那时才知道曲幽凌的身分。

「二少,他可不是人,是人偶。」大夫临走前还一一的告诫叶千岚大致上需要注意的事项,尤其是这句话一再重复,让叶千岚最深刻。

甚至为了曲幽凌,他找到了创造人偶的人。

「你知道麽?」叶千岚痛苦的瞥了一眼在一旁床上的曲幽凌,然後坚毅的对着那人说:「十几年来,他也很努力。第一年,他会走了;第二年,他开始会慢慢说出一些字词,告诉我他的名字;第五年,他开始有他的想法会跟我说;第七年,我找到了你也将他带来给你看,你跟我说他没有问题;直到一年前,他才开始跟着我有情绪的起伏……」

一年,太少了。

「现在他又怎麽了?你不是保证过没问题的麽?」叶千岚几乎是忍下了想抓住『那人』的衣领起来揍一顿,他只想知道到底发哪里出了问题?

「你们都是男人。」那人面无表情的说话了,他嘴衔小草,脸上一条狰狞的疤痕横贯半张脸,「他是初代作品,早该亡於他被丢弃之时。现在如此,仅不过是延长了一点时间。况且,他只是个物品罢了,何必如此在意?」

「都是男人?物品?」失笑了几声,叶千岚摇了摇头没再说话,转过身抱起了曲幽凌离开了那里,从此再没去找过那人。纵然那浑身的腥臭味斥鼻,他也不在意,因为,这人是他此生无法割舍的无法背弃的。

又是一朵曼陀罗华,叶千岚的床头上已摆满了一朵又一朵,白花锦簇,无法胜收的壮观。

「你到底知不知道自己的病有多重了?」叶千岚的师姐──叶绯华一把推开了叶千岚的房门,望见的是看着那团花发呆的叶千岚。她上前去一巴掌就打在叶千岚的头上,怒道:「还不多休息!这是想装死给谁看?」

「告诉我……花吐症是什麽。」自知自家师姐懂得一些奇闻更多更广泛,叶千岚直接开口问道。

他时间,已不多。

「花吐症,闻其名便知是不断吐花之症。」叶绯华在坐在床沿,看见叶千岚那满堆的曼陀罗华,不禁感到颤栗,「此症医治的可简单了,两情相悦之人互相亲吻,又或者是放下了对彼此那深切的爱意情感,方可痊癒。可一旦开始吐出花朵之时,寿命只剩三个月。当然,这只是江湖传言,但宁可信其有。」

语毕,叶绯华和叶千岚都没有再说话,直到叶绯华再次的开口问道:「所以,告诉师姐……那人是谁?」

「师姐会猜不着?」答非所问,叶千岚想再说话时,却又是一阵猛咳,痛苦的神情让在一旁的叶绯华看得心惊,此次的疼痛比以往更剧,叶千岚几乎是忍不住的发出了低吟,伴随着乾呕声,一朵血艳的曼珠沙华出现在他的双手中。

「你……」叶绯华看到那朵艳丽的色彩时,整个人震惊。

直到最後,叶千岚呆滞的躺在床上,连叶绯华何时被他送走也忘了,他只知道自己的嘴中不断吐出的是那一瓣又一瓣、时红时白的花瓣……

十几年,也够了。

再次醒来,夜已深。

叶千岚整理的衣冠便走出了房门,他走出了山庄,走到了一个布满青草的山丘上,怀中抱紧着的曼珠沙华与曼陀罗华被他抛洒在山丘上的一个墓碑四周。

那墓碑上刻有着:吾爱曲幽凌

一旁的落款写着:未亡人叶千岚

在这墓碑前,叶千岚双膝跪下。他的双眼泛满了血丝,眼角微红似是哭过。手温柔的抚上那曲幽凌三字,一笔一划都没略过,接着从怀中掏出了一把匕首,催动自身的内力,轻易的将未亡人三字抹去。

「是该时候了……对吧?」匕首刚放下,一阵撕心裂肺的疼痛传来,叶千岚又疯狂的咳了起来,原本纯白的曼陀罗华沾染上斑驳的血渍。他无助的靠在墓碑旁,蜷缩起自己不停颤抖的身子,痛苦的咳着咳着……

直到他咳出了最後一朵浸满鲜血的曼陀罗华,那颜色与其说是曼陀罗华,倒不如说是曼珠沙华,那盛开在三途川畔的红色石蒜。

天蓝色的眼失去了光泽,带着浅笑,离去。

彼岸花绽,情留何方?

(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