过几周後,他们又在中午见面吃饭,这次选择在咖啡简餐店用餐。一坐下,他就整个趴倒在桌面上,嘴里无力地嘟囊着什麽,她靠近一听才知道他在念,「开会好累......上班好累......」

他穿着一身黑色风衣,瘫软地蠕动着,轻轻摆头嘟着嘴在抱怨,外头的斜阳照在他纤瘦柔软的背脊上,柔软材质的风衣上晕出温暖光源,就像只在晒太阳发懒的猫。

通常不管再累或不高兴,见一般友人时,还是会打起精神坐直腰杆露出笑容,很少会直接瘫着不动,懒得鼓动精力,这是头一次见到他这样毫无防备的姿态,她就好像是看到了一只猫在她面前翻开肚子躺在地上摇动四肢,似乎希望旁人来搔搔毛茸茸的白肚子一样。

她不禁伸出黝黑蜡黄的手,犹疑地停在他的头上方,3秒後便轻易放弃挣扎对内心的魔鬼投降,而将手放在他头上,轻轻地抚着。感受到她的轻抚,他只是稍微扭动一下,继续趴着。见他这麽累,她实在很想帮他按摩,但摸头没有抵抗她就应该满足了。她怜爱宠溺着揉揉他松软的乌黑细发,一会後他休息够了要起身,她才抽回了手。

两人点餐後,她发现无论是在生里还是心理层面,食物对他真的很不重要,随意啃了几口就被晾在一旁。他拿出一本破旧泛黄的笔记本,打开後她看了材质才发现这是素描本。

自从开始上班以来,他每天在繁忙的捷运上拿笔画画。若没有位子,就靠着栏杆,伺机随着车身的晃动左一笔勾右一笔捺,没机会勾勒轮廓时就补一些阴影跟加深明暗对比。旁人来来去去,有时有人好奇,他视若无睹,只是一笔笔地画着。

这天早上,一名女性上班族上了捷运。在这拥挤的车厢内,无精打采的乘客们发呆、玩手机、睡觉或看书,却注意到一名身形修长的俊雅男子正在画画。外头的阳光洒入,照在泛黄的画纸上,铅笔与纸面摩擦的声响隐隐可闻,显得他身周格外静谧宁和,他本身的存在就像是画一样,引得她走入画中,在他身旁坐了下来。

她注意到他的画而受到吸引,很努力地要看他的画,不自觉地一直靠过来,而他不动声色,专心一致地用短短的铅笔刻划,修长白皙的大手轻握着短铅笔,动作轻柔优雅不急不徐,让她差点忘了这是在赶着上班的通勤路上,而以为自己在山间草原上看着年轻画家在纸上挥洒,在笔下幻化出优美的世界。

画纸上是一名高雅的女子,身上的歌德风小洋装搭配胸口坠饰,显得可爱迷人。她看得入神了,直到有一站忽然身边很多人下车,她才抬头看看站名,不禁轻呼一句「坐过站了!」,这才赶紧起身准备在下一站下车。下车後,她不禁回头望向这名男子,见他仍专注地盯着画纸,彷佛根本没有查觉到她的存在与来去。

下次可能不会见到在繁忙的通勤时段悠然在捷运上画画的这名俊美男人了吧?但她下次上班搭捷运时,会一再想起这幅美丽的画。

而她永远不会知道的是,现在到了中午,这名美男子正在咖啡简餐店内,得意地对艾莉丝笑着说,「这女的现在可能一边用餐,一边跟同事说,『哇!我跟你们说,今天早上我搭捷运时,遇到一个好、帅、的、男、生、喔!竟然在捷运上画画欸,超有文青气质的!』」

眼前这名眉开眼笑面有得色的男子有多完美她当然知道,但有时他真的自恋到无可救药,为了一个坐在他身旁看画的陌生女子,就能构出这麽完整的幻想小剧场,想着对方一定有被他电到。

「所以你都不跟她讲话也不理她,是欲擒故纵吗?就是像你说的,不主动出动只是默默吸引别人,是这样吗?水仙公子?」

「我不是故意这样,我是真的很专心认真地在画,而且你没听过吗?认真的男人最帅气!」

他擅自乱改经典广告词,她倒是省下了这个吐槽。

「我帮你看看PTT八卦版还男女版上有没有人贴文说『[问卦]有没有在淡水线捷运上画画的美男子的卦?』、『[求救]我该不该与在淡水线捷运上画画的美男子搭讪?』、『捷运上捕获的野生日系花美男!』?搞不好你早就成为台北都市传说啦。」

「好啊,那就谢谢你罗!」

不知道他是真听不出来她在调侃他还是只是无视她的调侃而真心感到自满开心。

她忽然发现自己竟然在内心吐槽他,这可是前所未有,她确认他在她心中仍然至高无上,但他性格上的缺点是明摆在眼前的。

过去他说一她不敢说二,过去在她眼中,他的一切都是绝对真理,但长久相处下来,因崇拜而产生的距离正在缩短。

爱他跟吐槽他,是可以并存的快乐。

在她内心千回百转时,他正忙不迭地把一些草图展示给她看,有些正是之前画册跟部落格相簿上看到过的图。

「你好像很偏好无肩、只有在脖颈处绑带、胸口还要小挖空的服装。」

双臂全露胸口还要露乳沟,这家伙胃口还真大,但这种款式的确很好看,只是要把这种款式穿得好看,手臂要很瘦,胸部也要够大够挺,门槛真的很高。

「当然啊,不觉得女生穿这样很性感?」

「话说你为什麽对女生衣服款式那麽了解?」

「以前跟雪绮交往时,她的衣服都我在挑啊,不然她跟我交往前都穿棉质T恤牛仔裤,我给她挑了几件裙子跟洋装後才好一点,不然我超讨厌看女生穿裤子的。」

他低头看了一下她穿的衣服,「你看你,穿长板棉T搭配七分裤,这个长板T还是小碎花!你不觉得这花色很像欧巴桑吗?」

她真的万万没想到连这个都是他的的地雷,犹记得自己头一次见到他时,穿的是T恤搭配及膝裙,两者皆是单一色,早知道就照那样穿就好。

「好啦,我改进。」

「我这样指出来是为了你好。」

她就把他的批评当作是他有把她放心上吧。

「我看你最讨厌的是看到女生有穿衣服吧。」

「哈哈哈!当然罗!哪个男人不是?不过丑女肥女恐龙妹还是把自己包好包紧以免肥肉爆出来吓人,有多远滚多远吧。哎哟好恶心!」他嫌弃地双手抱臂抖了抖鸡皮疙瘩。

她想他应该不是少数男性,其实很多人多少都有这种倾向,只是嫌弃的程度高低,只是有没有讲出来。他向来都是那麽诚实坦然,是可圈可点的优点。

此时他同时展示他在电脑上的绘图,「我用手画完架构後就把图扫进来再上色,看起来就好像整张都是电脑画的一样。」

看他操作图层她不陌生,以前高中有上课学过,透过不同层的上色做更方便的修改。

在旁看着他操作跟解说好像他在给她上课一样,看一张图背後如何制作出来的过程是很有趣的。

「嗯……来画张画好了,想看我画什麽?」

她脑中想起了他画过的女性,很多原型都是真人,这全是他自己想画而画的,她如果主动要求他画她可以吗?感觉好像很厚脸皮也有点降格,直到内心涌起这种想法,她才忽然明白,打从一开始遇上他,她就没有想过自己有自尊这种东西了。

不知道哪来的勇气,她说了,「可以……画我吗?」

他愣了一下,「好啊。」

这个隐藏已久的愿望,想都不敢想的事,竟然就这样开口讲出来了,但他这麽爽快答应更让她吃惊。

她就像是人体模特儿一样端坐着不敢动,他拿笔开始唰唰地勾线。

午後斜阳射入,窗外行人稀少缓慢走过,云层中有道温暖的光降下,是上帝的手宝爱地抚触祂在世界上最完美的艺术品。他手上的画笔也沐浴在圣光下,正在创造栩栩如生的美丽,就将要闯破纸张的囹圄。

「好了。」她屏息着看向他的纸,两人相视,静静看了几秒,她诧异地想,这纸上的歌德宫廷风美女是谁?

他笑了,「呃……结果这是谁啊?」

自己傻笑了一下,「唉,我果然不能画你,画不出来。」

放下画笔,他看看时间,两人去柜台结帐。她想着他一直没什麽钱,於是打算付两人份,是他坚持他们才各付各的。

他们赶紧收拾物品陪他走回公司,而她收起方才内心的失望,小快步地努力赶上他修长双腿跨出的大步。

一边走他一边说,「对了,我下周公司要去员工旅游,我是新人要付钱,我的话当然没钱,所以没去。你看,刚刚我不是不请你。」

他秀出皮夹,里头只躺了200元,叹口气,但随即微笑着问,「下周我就一个人在公司了,你要来陪我上班吗?」

她摀住了嘴强力压制体内每个细胞的尖叫,但想起母亲会打家里电话来查勤,只好痛苦万分内心大动脉破裂般淌血地拒绝。

了解缘由後他不禁为她叹口气。美丽的公主被困在塔中,都不见得有王子救得到了,而丑公主被老巫婆困在塔中,即使被发现了还不见得有人愿意救出去,这丑公主什麽时候才会有王子来救?

思及此,到了公司楼下,向她道别前他不免有点同情地望了她一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