之二

时光是一页页被撕下的日历,有时觉得它流动得如此缓慢,偶尔回神却又发现,逝去的过往已经累积那麽多,也再也讨不回来了。分开的这些日子究竟改变我们多少,我无法一一指认,唯一确定的是,那些不容易用言语精确描述的某些事情,虽然仍相似,感觉却已经不一样了。

你仍是那个有着一张好脸蛋,一开口却像个痞子、总是自负又自我的陈念薇;仍是那个随意一抹笑、一个眼神,都散发着一股桀敖不驯的气息的陈念薇,只是如今,你的举手投足之间,早已不再像以前一样充满孩子气,反而还添了份成熟。

你抱着胳膊倚着墙,皱着眉头,因为等了我太久而不耐烦的神情;你的眼神死死锁住手机或电视,专注到彷佛和世界隔离的模样;你要离开时总是走得潇洒,背对着我高高地举起右手挥了几下的姿态;你握紧我的手腕或手心,直直向前走,移动时总先把人带到定点的背影;你从机车车箱拿出安全帽,妥妥地往我头上一套,一把扯过我的包包吊到挂勾上的习惯动作;你问问题时习惯稍稍眯起的双眼;你那也许坏心眼也许戏谑的痞痞微笑……所有的一切,都与你过往的姿态成了重叠的倒影,明明很熟悉却又有些陌生、明明好像没有多少变化,感觉却和以前不同了。

感觉不同了,却依然令我眷恋不已,你的所有样貌。

「总觉得你好像变成熟了。」重逢以後,我曾对你这麽说。

而你回我的语气平平淡淡,一副理所当然,「废话,你不也是嘛。」

是啊,都过去这麽多年了,我们自然都改变了不少。

当你知道我现在会开车时,惊讶的表情让人印象深刻。

「你这什麽反应啦,我会开车有这麽不可思议哦?」见你那模样,我觉得有些不平。

而你只是勾起嘴角,对我挑眉,「废话。当年连坐机车都会怕的林忻忻,居然会开车了耶。」

经你这麽一说,我才想起,当年我第一次坐机车,还是你载我的啊,那时我真是紧张的不得了;如果你没提起,我几乎都快忘记,过去那个什麽都不会的自己了。

当我听见你随口告诉我,下个月休假的时间表要传给你,这样你排休会比较方便时,我先是应了声哦我知道了,顿了一下才想到,这是代表,你现在有在工作了啊。

「……你现在工作在做什麽?」

犹豫片刻,我还是忍不住问了。这个话题,在一般人的交谈之中应该很稀松平常吧,可对於你,我却不敢轻易提起……我没有忘记,过往那些年,你总是赖在家里无所事事、不用上班,背後的原因是什麽。

「嗯……」你停顿了一下,思考着该如何描述,「就餐厅服务生啦。不过我班没有很多,蛮闲的。」

从你那神色自若的模样来判断,你应该没说谎。

而我看着你的侧脸,轻轻笑了,心里头五味杂陈,有些感动也有些嫉妒──有那麽一个问题,既想得到答案,却又不想接受那个答案,於是没有问出口。

「所以,你是为了你现在这个男朋友才改变的吗?」

你现在的男朋友。我们见过几次面,在他的盛情邀约下一起吃过几次饭。

他笑的时候会有酒窝,看起来有点傻,讲话有点白烂但不会让人反感的那种;职业是小学体育老师,当他聊起他带的那些孩子,表情很真诚,充满热情。

似乎是个不错的男人。

当他讲了个无趣的冷笑话,自得其乐地哈哈大笑时,你给他一个白眼,而他勾住你的肩,嘴角下垂故作委屈:「老婆,你真的很不捧场,我好可怜喔。」

「你很白痴。」你看着他的表情无奈地笑了,用拳搥了下他的胸膛。

你们的互动看起来很自然也很快乐,如果是为了他,你会改变也不是没有可能的吧──那时的我这麽想着,觉得自己应该开心才对,好不容易,你找到一个对你很好、真心爱你的人了。

可心头却泛起丝丝苦涩。

只能微微低下头,把注意力分给玻璃杯里残余的冷饮,无力地想着,还得再喝得慢一点,要是喝光了,就得抬头面对你们了。

久别重逢,我原以为自己对这份感情能够看淡,可结果并非如此。就算过了这麽多年,我还是没办法坦然接受,你永远不会属於我的这个事实;我只能庆幸,至少我不用太常忍受这种折磨,毕竟我的休假不太会排在六日,几乎碰不上他──我告诉自己,没关系,就当作不晓得他的存在就好,掩耳盗铃。

恢复连络之後,虽然不像过去住在一起时能朝夕相处、虽然我们不会天天闲聊、虽然我们都已经不再是当年那能恣意地挥霍时光的学生了……尽管一切已经改变许多,你还是开始占据我的生活、占据我所剩不多的,工作以外的时间。

要说是你占据,其实也不太公平,或许我更应该说是,自己心甘情愿把那些时间全部留给你──总希望能多见你几面、总渴望能多待在你身边一会儿;明明已经多长了好几岁,面对你,我却还是和高中时候的自己如出一辙,守在好朋友的界线之内,汲取一点一滴的甜蜜,尽管少得可怜,也很知足。

「休假都跟我在一起很无聊吧?看你今天都心不在焉的。」

你曾这麽问过我,在我和你、还有你那群朋友一起聚餐之後,你开车送我回家时。那时的我,因为前一天上大夜班,身子很是疲倦,在副驾驶座上睡得很熟,而你忽然叫醒我,皱着眉头抛出这个问句。

「……嗯?」我的意识仍迷迷糊糊的,「哦。昨天上大夜,今天才会这麽累啦,你又不是不知道。」

「喔。我下去买杯咖啡,你等我回来再睡。」

这麽说完,没等我回答,你开了车门就走了;见你走进便利商店时,打了个大大的呵欠的侧脸,我有些心疼。

你回到车上时,我赶紧问:「要不要换我来开?你等等还要开回家,我怕──」

「不要。你这麽困还开车是想害死人喔。」

你打断我的话,转动钥匙就出发了。而我见你急着上路的模样,有些感动。我知道,你之所以用不容置喙的语气说要开车载我回家、之所以在方才的饭局滴酒不沾、之所以累到要特别停车买杯咖啡却也不跟我换手,这些,全是你强势的贴心──这一点,你还是跟当年一样。

「都特别停车买了,先喝几口啦。」

我把吸管插好,将咖啡凑到你的唇边。

你的双眼仍专注看着前方,嘴巴咬住吸管,自然地吸了一大口,「先这样就好,放着吧。」

我偷偷笑了,因这小小的亲密举动而窃喜;忽然想起你方才的问句,才发现,我没来得及给出回答。

……跟你在一起,无论做什麽事都不无聊啊,笨蛋。

和你手勾手逛着大街,你浏览着店内的商品,我的目光却总落在你的侧脸上;你是个天生的衣架子,随手拎起的每件衣服都像是为你量身订作似的,无论穿上哪种风格的服装,你始终艳丽夺目。

兴致来时,你也会为我挑个几件,而後伸长手递给我,配上一句「你去穿穿看」;总想告诉你,其实我不需要的,但想到你可能会不耐烦,仍是乖乖听话。

你的眼光一向很好,为我挑选的衣服不但特别、也很适合我,试穿以後,你总会和我一同站在连身镜前审视,并给我一抹满意的微笑,「好看吧?」

而我点点头,「嗯,好看……」

不大敢正眼看你,面对你的夸奖,总有那麽一点不好意思。

当我们一前一後在人潮汹涌的夜市里移动时,彼此的手总牵得紧紧的。你一向很喜欢路边摊的垃圾食物们,从年轻时就这样,可不知道为什麽,你总是吃不胖;平常因为公司有供餐而吃太多速食的我,为了减肥会让自己别太嘴馋,你知道我忍得很辛苦,总会故意吃得津津有味。

「好好吃喔。你不买真的很可惜。」

「陈念薇你真的很无聊。」

看着我痛苦难耐又无可奈何的表情,你笑得那麽没心没肺,那模样感觉如此熟悉。

一起去吃了好多间不同类型的餐厅。

学生时代的我太穷了,又不肯让你请客,我们没什麽一起去吃大餐的回忆;如今才发现,你很适合去吃到饱的店,因为你很挑食,在吃到饱的餐厅才能自由选择你喜欢吃的、高单价的商品。

可我其实,还是私心地,比较喜欢去一般餐厅的餐厅用餐,因为你总会顺手把你不爱吃的小东西夹到我的盘里,也不问我愿不愿意,而我好喜欢,你那自然而然的亲昵举动。

跟以前那群朋友,一大票人跑去各个游乐园玩。身为群体核心的你,自然而然是驾驶座上的那一个,我则会在副驾驶座上;没能亲眼见识你工作时候是什麽样子,平时总是吊儿啷当的你,唯一会认真做、我也能看见的事情,就只有开车了──很喜欢你专注着开车的侧脸,每每看着你,总觉得上天真的不公平,我明明也能和你做同样的事,却只有你会闪耀着光。

而和过去那些年一样,一大群人出门时,你总是在我左右。我常常不自量力,硬着头皮去尝试,非得等到被设施吓得魂飞魄散,才知道自己是真很没用、很胆小──大夥看着我惨烈的表情,总会幸灾乐祸地笑,也常常有人这样亏我:「你家这只乖宝宝都这麽多年了怎麽还是没变啊。」

感觉像一瞬间回到从前,他们总对你说,「你的小跟班真的很俗辣。」

我们见面也不一定都在外,偶尔,你也会找我到你家坐坐。

我并不是很宅的人,却特别喜欢和你一起待在这间充满回忆的屋子里,尽管,我再也没办法和你像家人一般共同生活,只能靠着短短的几小时去缅怀过往──挽着你的手,头倚着你的肩,身子半瘫在你身上、半瘫在沙发上,我们一起看着电视,没什麽交谈──很久很久以前,这类型的相处模式对我而言不过是日常,可对现在的我来说,却成了我最贪恋的互动。

不论我们一起去做些什麽,我总能因你在我的身边,轻易地获得满足感──或许是因为,真的深爱着一个人的时候,只要能待在她身边,就是一种幸福了。

和你重逢的几个月以来,我找回几年来没再体会到的快乐;这种快乐并非强烈的狂喜,而是如同涓涓细流般,带着热度,逐渐流淌过我的全身,缓缓地温暖了我已经冰冻了好几年的心。

我原本其实也不晓得自己有这番改变,还是语悠告诉我,我才注意到的。

跟你重逢这件事,我没胆跟语悠说,这些年来语悠对你的敌意有多深我都看在眼底;深怕被她责骂,我只有告诉她,我和我爸妈和解了。而语悠的休假并不常和我的重叠,所以当她约了我第三次,我还是说我没空的时候,她再也按耐不住,抓住我的手,「忻忻,我有一件事要问你。」

「嗯?」

「你是不是偷偷交女朋友了?」

看她一脸八卦的样子,我噗哧一笑:「哪有啦,你想太多了。」

「那你老实说,你休假都跟谁出去了?」

我先是说我不想讲,在她逼问到我受不了之後,才有些胆怯地说,我和你在前阵子恢复连络了;以为她会忍不住念我个几句,她的确有资格骂我,可没想到她只是「哦」了声,就没再说些什麽。

不安地问她是不是生气了,她却摇摇头,笑容很是真心,然後说:「你开心就好了。虽然我真搞不懂那女人有什麽好,让你爱她爱成这样。」

然後她深深吸了一口气,对我说,她想和我讲一个秘密,这是她这辈子第一次把这件事讲出来。

「我有一个双胞胎妹妹。」她这麽说完,随即陷入沉默,神色僵硬。

「啊?」我呆了几秒,这才发现她没要继续讲下去,不解地问:「这种事有什麽好不讲的啊?」

她又深呼吸好几次,终於撑起笑容,字字句句艰难地说:「她……在高一的时候,自杀了。」

语悠的双胞胎妹妹,和我一样,是个喜欢女生的女生。在她们国三那年,妹妹出柜後被赶出家门,去当时的女朋友家住了一阵子;语悠并不觉得这有什麽大不了,可她说服不了父母,只能一直私下安慰妹妹。

妹妹在外住了段时间,分手以後,语悠才把她带回家。

妹妹回家以後,父母当作什麽事也没发生过,妹妹也没再表达什麽;一切看似回归风平浪静,可语悠总觉得,妹妹似乎不太开心。尽管如此,不论语悠怎麽问她,妹妹都只是笑着回答「我没事」、「别担心」之类的话语,语悠也就以为是自己过份敏感了──然而,好几个月後,妹妹忽然失踪,而他们接到通报时才得知,她在某个旅馆里吞药自尽,被发现时,已经来不及了。

那一年,将妹妹安顿好以後,语悠的父母痛心地离开台湾,语悠则独自留了下来。

妹妹离开的头几个月,她几乎以泪洗面,思念与悔恨日夜折磨着她;她总是想,要是当时再细心一点、再多关心妹妹一些,事情会不会就不一样了?花了好长一段时间,语悠才渐渐走出阴霾,逼着自己不去怀念已逝之人,也逼着自己忘记,自己曾经有一个双胞胎妹妹的事实,总算不再那麽常想起妹妹。

尽管如此,从刚认识我的时候,语悠就觉得,每当她看见我那副明明笑着,眼里却带点悲伤的模样,她总不由自主地想起妹妹来,连自己也不知为何;直到有一天,她偶然瞥见我盯着手机里的你的照片失神,猜想着我该不会跟她妹妹一样吧,经过几次旁敲侧击之後,她才确定,我似乎真的喜欢女生我似乎真的喜欢女生。

那个时候语悠便想,或许我们之间的缘份是天注定的。

「我把你当成我的另一个妹妹。而且我一直觉得,你简直跟那一年的她一模一样。」

「不过,」语悠又抽了张卫生纸,「我好高兴,我错了。」

「嗯?」

「你们不一样。」

她这麽说完,突兀地给我一个紧紧的拥抱。

「什麽?」我傻楞着。

语悠的声音在我耳边响起,听来有些颤抖着:「其实我一直很害怕……我很怕总有一天你会和她一样说走就走。可现在我发现,原来你也可以看起来那麽快乐……我终於能放心了。」

「语悠……」我有些想哭。

这些日子以来,我虽然隐约能感觉得到,语悠非常关切我的情绪好坏、总是很担心我会心情不好,可我只当她是心思太过细腻,完全没想到她是出於这般心情在问候。

她松开我,吸了吸鼻子,擦掉脸上的泪水,给了我一个大大的笑容,「总而言之,能看到你打从心底快乐起来,我真的真的很开心。也许我应该感谢一下那女人才对。」

顿了顿,她又补了句:「虽然我还是很讨厌她啦。」

听她这般又感谢又嫌恶的话语,我无奈地应了声:「不要再叫她那女人了。她叫陈念薇啦。」

「好啦好啦。」她作了个鬼脸,「谢谢你啦陈念薇。」

「……我也很谢谢她。」我笑了。

谢谢你,和我重逢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