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天晚上,我再一次离开我的家。

站在公寓大门附近,我一手拖着行李箱,另一手握着手机,拨通你的号码──才隔没几天而已,我又再一次,在最无依无靠的时刻,找上你。

然而这一次,我不再哭哭啼啼了,只是平静地开口:「陈念薇。」

「……干嘛?」

你顿了几秒以後才应声,也许已经意识到此刻的我有些异常。

「如果……我这一次,是真的离家出走,不会再回家了,你还愿意收留我吗?」

说完这句话,电话那头如我预料地沉默着,而我安静地等着你的答覆。

这一次,不能再像上次一样,装可怜博取同情、哭闹着逼迫你做决定了,毕竟,在收拾行李箱的当下我就已经明白,这会是场长期的抗争,仍不知哪一天才有战胜的可能。

你的呼吸声听来如此沉重,时间滴滴答答地流逝着;以为你终究会拒绝我的吧,早已作好自己将要露宿街头的心理准备,可最後你却这麽说:「你在便利商店那里等我吧,有点晚了,你小心点。」

然後迅速切断电话。

「……谢谢你。」我无力地对着话筒说,虽然你已经听不到了。

「当人是很辛苦的,使我们觉得困难的,不是一般人所想像的挫折或压力,而是在社会生存的本质就不适合我们。」

初次见到这段话,是我刚升国三的时候。我陪好友到辅导室,她和辅导老师谈着升学相关的话题,我坐在旁边的沙发上,闲得发慌,在旁边的架子上随手拿了一本刊物来读。

那时的我,在期刊上看到这段引言和它的时空背景,便赶紧拿起原子笔,把它抄在手心上,而後也就一直这麽记到现在了;可仔细想想,当时的我还没经历过什麽事件,其实根本无法体会这番话的意涵……这麽短短一句话之中,藏有多少椎心刺骨的痛,直到这一刻,我才终於稍稍明白……

望着天上那已经几乎要圆满的月亮,我轻轻笑了。从今天开始,圆满这件事,应该就不存在我的人生当中了吧……周遭一静下来,就又想起爸妈刚才那一字一句伤人的话语──当我哭着走出房间,以为我能因为我的悲伤而得到安慰的时候,他们所说的一切。

「只要你改过来,我们会当作什麽事都没有。」

「听你爸爸的,不要再这样下去了,改一改就没事了呀。」

「从小到大我们都那麽用心教你养你,你怎麽会变成这个样子?」

「你就一定要让我说你这样很恶心很丢人现眼,你才会改吗?」

「你真的要选择继续不正常下去的话,就真的,永远都不要回来了。」

「这种违背伦理的事,妈妈真的不可能像以前一样支持你了。」

「从今天开始,我会当没有你这个女儿。」

他们究竟说了多少话呢?我已经记不得了,也希望乾脆就忘了吧……只记得,最後的最後,他们尽了最後一次身为父母的责任,丢给我一个行李箱,让我收拾我想带走的一切物品,要我一个人好自为之。

我不过是喜欢跟我同性别的人,就这麽简单而已啊,为什麽会落得这般下场呢……

「欸,东西拿着赶快上车吧。」

等我回过神後,才发现,你已经站在我眼前──看见你指着身後的汽车,我傻了一秒。

「你是要不要走啊?」

你拍了一下我的头,不耐烦地问。

「要……」我听话地拿起行李箱,跟着你坐上後座,「……阿姨?」

我呆呆地看着驾驶座上俐落装扮的女人,一时间都快认不出来了。

「念薇说你离家出走了,我担心这麽晚了你们两个会有危险,就乾脆开车来罗。」明明是在谈离家出走这麽严肃的事,可女人的语气却轻快得像是我们一行人是要去郊游一样。

她对我笑了笑:「走吧,我们回家罗。」

到了你家,我把行李箱放在大厅,连将明天要用的校服给拿出来都不想,只是跟你妈道谢,努力挤了个微笑,说了声「我先去睡了」之後,就躲进你房间了。带上房门,连灯也懒得开,我摸黑爬上你的床,被子一拉,把自己盖到只剩两只眼睛。

原本以为自己应该会忍不住大哭一场吧,可我只是盯着灰暗的天花板发愣,胸口明明好酸好胀好疼,眼里却一滴泪也没有……或许,人难过到一个程度,会连哭都没力气哭了。

你一会儿之後也进来了,开了灯,光猝然照进瞳孔,刺得我忍不住眯着眼。

「你又在哭喔?」

「没有。」

简短的对话完之後,我们沉默。

我沉默,是因为有太多话想找个人倾诉,却又不能对你说出口,那麽你呢?

你坐在床边背对着我,我看不见你的表情,也猜不出你的心思。

还在想,我应该主动说些什麽来化解这份尴尬,你的手机却突然响了起来。你看了下手机萤幕,皱起眉头,任由它响了好几下之後,你才终於起身,拿着手机走出房间。

这麽晚了,是谁打给你呢?脑中立刻浮现好一阵子以前,载着你远去的那个男士──那个小小的、离我有些距离而模糊的画面,我刻意让自己不去想,也几乎遗忘了;可直到这一刻,我却又忽然想起,还有那麽一个人存在啊。

你回到房间的时候已经没在和人通话了,把手机放回桌上,关了灯,躺上床後,你稍稍扯了一下被子的那一端,「你一个人盖整条被子是要我冷死喔。」

「对不起。」

我赶紧把棉被往你那边铺,但你似乎还觉得不够,又往我这边躺过来了些。看见你用棉被卷起身子,背对着我,你能躺的空间显得很狭小,我感到好愧疚。

「念薇……」

「干嘛?」

「你真的愿意一直收留我吗?你……应该觉得很烦吧……」

良久,你都没给我任何反应,原以为你不打算回我了,你却突然翻过身,面向我。

「林忻忻。」

眼睛已适应黑暗了,我能看见你没有表情的面容,有些畏怯:「嗯?」

「你真的打算住下来再也不回家了?」你的语气平平淡淡,听不出情绪。

很怕你听完我的回答会发飙,但还是不得不诚实回答:「嗯……不会回去了。如果你会不方便的话,我再想办法就──」

你打断我,「我明天叫我妈去准备一份给你的东西吧,晚安。」

这麽说完之後,你就闭起眼睛,没再动作了。

而我,花了好几秒才终於想通,你是在告诉我,我可以住下来、我可以不用离开……这是你从不明说,却无法否认的温柔。

为什麽对我这麽好呢……那一天,我一夜无眠,只是想着这个问题的解答,却怎麽想也想不通。

十七岁生日的几天以後,名义上,我的双亲仍健在,我却像成了孤儿似的。原本我还奢望,过个几天或几个礼拜,爸妈就会跑来学校找我,但他们始终没有主动联络我。我的爸妈和我认知中的他们完全相符,从小到大,他们一概是这样教小孩的,而这一次,他们一如往常。

对就是对,错就是错,不要找藉口,也没有任何理由。哭泣耍赖都没有用,一旦犯错了,唯一应该做的事情就是认错和改进──那是我还懵懵懂懂的年纪时,被我抄下来压在书桌垫板底下的字句。

我还记得那时候,贪心的我把妈妈留给弟弟的那份零食给拆开来偷吃光。被发现的当下,我想说死不承认就好,可偏偏弟弟跟姐姐那天刚好比较晚回家,我装傻也没有用;看着爸妈越来越生气的模样,我有点任性地说:「只是一包零食,给我吃又不会怎麽样。」

然後,爸妈就再也不理会我了。他们把我当空气一样,无视我所有的举动,直到我终於受不了,拉着爸爸的手哭泣,他便讲了这一番话,要我写下来去房间好好反省反省。

我抄完以後,一边哭一边念着那一句话,一会儿之後跑去敲他们房门。

「我知道错了,我不敢再偷东西了,你们不要不理我……」

然後妈妈打开门,眼神有点不舍但语气依旧严厉:「以後真的不会再偷东西了吗?」

我抽抽噎噎,「不敢了。」

「好,不哭了,宝贝知道错了就好,错了就要改,这样爸爸妈妈就会原谅你。」

我一直把当年的教训深深地刻在心上,不敢再犯。不是再也没有犯错过,只是,一旦被他们认为做错事了,我会乖乖地道歉,诚恳地和他们说我知道错了──他们从来就不是要我成为完美的人,只是要我在犯错之後能懂得认错,并且改正。

可这一次,我再也没有办法符合他们的期待了。

我没有办法想像,我必须和他们说「我知道错了,我以後再也不会喜欢女生了」;就算我能够昧着良心说出口,我又怎麽可能真的做到,不可能的……我没有做错事,我只是喜欢女生而已。为什麽是我要道歉,为什麽是我要改变?这麽想着,我告诉自己,我不能再像以前一样软弱了,从今以後,我必须成长。

如果我想证明我是对的,我就必须撑下去,撑到他们发现,原来错的人,是他们自己。

我始终不晓得,你为什麽完全没有问我,这一次又为了什麽而决定离开家?也好险你完全不过问,我着实松了好大一口气,毕竟我真的想不到任何合理的理由。

没过多久我便意识到,离家出走,最辛苦的地方,不在於如何处理心里面那份落寞,而是,还没成长、还来不及独立的自己,该如何去面对,只有自己替自己能决定的各种现实问题。

我并不是很确定,但大概能猜得到,爸妈曾和导师说明过我的情况,毕竟,第二次段考的成绩单,他是私底下交给我的。

递给我的同时,他告诉我,「以後你的成绩单可以不用给家长签名没关系。」

他的语气听不出一点异常,但他眼神里的不屑,我其实都能感受得到。

离家出走啊,呵呵,这在中年男子的价值观中,想必是很荒谬也很无知的举动吧?连自己都觉得自己叛逆得有些可笑、也後悔过无数次,却还是咬着牙撑了下来。

我没有去打工,只是靠着新年之後就没动过的红包钱,一万多块,省吃俭用过生活;幸好学校的午餐费是开学时就结清的,我除了假日以外一天就只花晚餐的费用,勉勉强强还算过得去,还足以让自己专心维持将近大考的学业状况。

也曾考虑过,或许我应该放弃升大学了?我就随便找个简单的工作就好吧?反正我从不认为自己是能把书读好的料子,失去了「迎合父母期望」的这个目的之後,我变得更厌恶念书了,但……当我脑中浮现放弃学业的念头时,想到台上老师对我的不以为意、想到周遭这些同学的无视……这一切,反而让我心里那不甘示弱的骨气烧了起来。

於是我撑了下来,甚至还比之前更拚命。第二次段考,我拼到全班前三名,不像上次有奖励作为诱因,这次的我,只为争一口气。

在遭遇这些困境以前,我从未想过,自己竟如此不愿服输。我渐渐意识到,或许过去的我,始终不曾真正了解过自己──我其实,比自己以为的,还要倔强又固执。

可惜,很久以後我才明白,那时的自己之所以如此好强,只因彼时你仍在我身边。

你总能给我不顾一切的勇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