捷运过去一站又一站,每节车厢的乘客变得越来越少,唯有沉默不变。这沉默也在我与周道珵之间弥漫。自上车後,我跟周道珵就没有交谈。要照着一般情形,若有任何进一步的念头,应当把握机会谈谈,以利了解,奠定友谊的基础。然而,并不这麽做。我的这里原打算不再见面,对主动感到别扭,至於周道珵,先前那样热烈的,突然冷下来,不知道怎样想,或许他终於想通我这人完全没有值得兴趣的方面?

真是这样,就正好了,然而不知道为什麽竟觉得失落,心情不定起来,因为对周道珵捉摸不透,完全看不出他的打算。我忍不住瞥他一眼,他戴着耳机,十分自在似的样子。

看他彷佛注意了,我连忙掉开来,去看窗外。晚上了,窗玻璃映出一片的黑,除非贴上去,不然看不清楚。可以看到我跟他的形影,他望着前面,那半张的神气静静地,带着模糊的严肃,好像他听的歌曲旋律并不轻松,或者他本质就是这样漠然的人?

绝不会想到他开口,整个会热情起来。我一时发呆起来,突然瞧见窗玻璃上的人影对自己望来,顿了一顿,镇定地掉过头去看前面。

周道珵的声音在旁边低低的响起来:「你在看什麽?」

我低声道:「随便看看而已。」

周道珵又道:「外面这麽黑,能够看见吗?」

我还没有说话,他已经接下去:「从窗玻璃上就看到你,还有我,你在看你自己吗?还是在看谁?」

他的话不响,周围也没有坐着别人,全部隔得很远,就算只有我单独听见,仍旧感到紧张,怕有谁听见,立刻有点难为情起来。好在广播这时报出站名,明德到了,我连忙起身,道:「……到了。」

周道珵略看我一眼,要笑不笑似的,却不说什麽了,便站起来往车门走去。车停下来,门打开,一阵风迎面而来,有些凉意。近几天气温高,吹的都是热风,倒反而舒服起来。我走在周道珵後面,突然他停住,回头看来。我差点撞上去,停了一停:「怎麽了?」

周道珵开口:「你走前面。」

我不知就理,还是点点头。走了几步,又听周道珵道:「还是走在旁边好了。」

我顿了顿,道:「走太快了?」

周道珵看来一眼,他说:「不是的。」

简直说不清他那眼神的意思,就觉得脸上一热,我连忙别开,也还是与他并行。乘着手扶梯下去,到出口那里,我停下来。其实,送到这里差不多了,要再往下送,该要送到住处。要真的让他送下去,我也没有什麽可损失,坚持不要他送,不免有点作态,既然答应让他送,都到了这里,难道又像是早上那样让他回头?

周道珵并不会知道我内心正在怎样挣扎,只是他看我停下,也停下了,却不说话,彷佛我这里一切的决定於他完全不要紧。我看看他,他对我微笑,淡淡的,霎时让我感到挫败起来。我低头,往前走了。不必去看,也知道周道珵一定尾随在後。

到了站外,我对他道:「要过马路。」

周道珵点头:「好。」

我们到对过的明德路上,沿途的商店差不多打烊,店门纷纷关下来,一时整条马路稍嫌暗淡起来。一面走路,周道珵开口:「这边白天一定很热闹吧?」

我道:「白天还好,晚上的确有点热闹。」

周道珵又道:「这几天就算在晚上也很热,今天好像比较凉快。」

我点点头:「最近真的太热了。」

周道珵道:「不过现在的风太冷了,好像会下雨。」

我抬头看看,倒是看见远远的地方有闪电,空气中有点潮湿的味道,大概哪里的地方正在下雨,说不定不久也要下过来。前面一间店在人行道上摆了一面布旗,被风吹的整个卷起来。

周道珵问道:「你冷不冷?」

白天天气热,我便只穿了一件短袖的上衣。我道:「还好。」

周道珵道:「希望不要下雨,我没有带伞,淋湿了有点麻烦。」

我听了,却不知道该怎麽接这句话,就有些顿住。他彷佛不以为意,自说下去:「我不很喜欢下雨天,你呢?」

我安静一会儿,方道:「还好。」

周道珵似乎笑了一下,道:「还以为你犹豫这麽久,会有不一样的答案。还好,是觉得好,还是觉得不好?唔,这个答案有点狡猾。」

我稍微有点窘,彷佛不能不解释了,然而也不肯深入去谈。我踌躇几下,道:「我,我对下雨天实在没有好恶。」

周道珵道:「哦。」

这口气漫不经心似的,彷佛他对这话题失去兴趣了。我闭上了嘴。这时,走过一家橘色招牌的咖啡店,当然关门了。周道珵看见,道:「补习班附近也有这家咖啡店。你买过这里的咖啡吗?」

每次我总是匆匆的经过去,便道:「没有。」正走到十字路口,立刻说:「这边左转。」

刚刚转进去另一条街,突然几滴的水落下来,很快在柏油路面留下印子,下雨了。雨势一下子非常大,我们不能不跑起来。这里与我的住处距离并不远了,可是跑到公寓楼下,身上还是湿透了。

公寓楼下马路旁停了几部汽车与机车,路灯暗淡,房东另外在门口装了一部照明,有人经过去,立刻会亮起来。我手臂上的水珠不断往下淌,为了拿钥匙,弄得背包里头也都是水。我打开门,掉头看看周道珵。他的头发挂着水点,滴滴答答的,那身上的衬衣因为湿透了,贴在他的身体,显出那分明的线条。他用手抹着脸,就朝我这边看来,我感到像是偷窥了什麽秘密似的,慌慌张张地转回去。

我只管往前走,经过一排的信箱,过去後面上了几级的台阶就看见电梯。它正停在一楼。我住的六楼,是後来盖上去,电梯不会到,必须先上了五楼,之後爬楼梯上去。通往顶楼的只有一道铁门,已经加锁,我与房东拥有钥匙,除外不会有人上去。

乘电梯上去时,出於某种难为情的缘故,我极力避免去看周道珵。

周道珵站在一角,倒又维持了安静。

出去後,周道珵左右看看,我才开口:「还要上一楼,上去没有电梯了。」

周道珵道:「顶楼?」

我点点头,往前一步上楼。周道珵不再说话,就在後面跟上来。

楼梯上方有一道铁门,我打开锁,推开它,马上感到外头阴冷的空气。雨点砸在过道上的铁棚子,砰砰磅磅的,在外头摆了一地的盆栽让水浇过好几遍,现在非常委顿的样子。

我住的那间套房就在过道後,透过窗户看进去黑漆漆的。我用了另一把钥匙开门,打开前倒有点犹豫起来。也还是开了,又开电灯,整个房间马上一目了然,中间一大张床,桌子椅子,靠墙的柜子与带镜面的桌台,一部小冰箱。

这房间平常看没什麽,现在竟有种寒酸的感觉。我有点难为情,还是回头去看看周道珵。

周道珵没有说话,便走进来。他四下望望,才道:「你一个人住在这里?」

我道:「嗯。」就背过身走去关门。

又听见他道:「你单独住在这里不危险吗?」

我便要回答还好,一张嘴又想起前面的对话。我顿了一下,改口:「这里不会有危险。」

周道珵道:「不一定,总也会有危险的时候。」

我随口问:「什麽意思?」

周道珵就站在我背後,他低声道:「除非是因为你自己把危险带进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