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森林沒有說 — IV31

那是布满星星点缀的美丽夜空。

原本被反锁在房里的何敬尹回拨了那通未接来电後，撬开门，离开林葳後想尽一切办法逃出家，跨上自行车便是一个飞奔，最终在百货公司前的大喷泉前找到他一心找寻的踪影。

他缓步向坐在喷泉旁的她走来，腿上的瘀青清晰可见，一条又一条的红印像是热铁强行烙印在女孩白皙的肌肤上，唯一能确认对方是沈珈儿的，大概只有她早已烧成灰烬的绝望眼眸。

本就空洞的瞳孔硬是被迫刷上更厚的一层黑。

「我想我这辈子做过最错的事情，就是回去求我妈帮我。」

此时的沈珈儿颓丧得可以。

这天晚上，被警察强制带回家的沈珈儿，一进公寓便看到那浑身酒气的父亲，周遭脏乱狼藉，而那醉得不醒人事的父亲一看到自己女儿，一挥手就是空瓶丢过去。

但是沈珈儿并没有逃跑，反而鼓起勇气向前一步扯开嗓子向父亲宣泄这几年的种种不满，她过的多委屈，多可悲，却没有一个人愿意为她而留，彷佛这个世界只剩下她一人存在。

即使遭到毒打，她仍旧没有对父亲还手，像个玩偶一样被狠狠摔在地上任意践踏，直到父亲摇摇晃晃地从桌上拿起玻璃瓶朝她挥去──

她知道，一旦逃出这个家，就不可能再回来了。

毫不怀疑地，她忍着撕裂般的伤痛离开公寓，循着从小就刻在脑中的地址来到了母亲的家，踌躇许久终於摁下门铃。

像七岁那天夜晚一样，再次向她求救。

可当沈珈儿的面容映入母亲眼帘，她一眼便认出，却只想赶紧关上门。

「求求你帮我！」沈珈儿再次卑微地向她低下头。

这时，她余光瞟见里面有一名陌生男子探出头来，冷冷地瞥了她一眼，母亲也顺着她的视线看去，更是急忙地想打发沈珈儿离开。

「为甚麽过了这麽多年你还是要继续纠缠我？我们之间不是早就没有关系了吗？」

看着母亲的眼睛，沈珈儿不禁想起每当照镜子时都好想毁了自己，因为她那双冷血无情的双眼就和她的母亲一模一样，她痛恨着，恨不得销毁这样的一切……

「可是我好歹也是你的女儿，就算爸他曾经如何对待你，但我还是你亲生女儿不是吗？」沈珈儿眼眶泛泪，她一直以为自己能在暴风中坚强，果然，她还是太自命清高。

那些滑落在脸上的泪都是温热的呀。

这才知道，原来自己还是有温度的，原来自己还是需要别人在乎的。

「你离开我，甚至不带我走这些我不怨你，因为我知道你有你的苦衷……我把你当母亲，那你呢？我还在你心里吗？」

当年父亲被跑路後，沈家整个生活天翻地覆。先是搬家，各种逃债，沈珈儿的童年不像同龄小孩那样美好，屡次转学让她好不容易适应了新学校的生活，尔後又被逼迫离开。这也促使她性格孤僻封闭，父亲的状况每况愈下，一开始只是酗酒，後来事情严重到会动手打人，直到母亲无法接受这样的生活，心一狠，丢下女儿与外遇对象离开了。

一开始沈珈儿不能理解为甚麽世界如此对待她，父亲为甚麽总叫她买酒，买不到就要被家暴；母亲为何不带自己走，让她待在这个不像家的地狱受虐，她想过千百次，想到累了，也想到哭了，最後，索性就不想了。

她封闭自己，甚麽都不要想就不会伤害，不要想要交朋友、不要想要融入生活、不要想要对抗人生，只顺从自己的心意，看谁不顺眼，钞票交差街头那些小混混就能让谁无辜受害；不在乎後果，皮夹、钱、机车，偷得到的东西全都偷。

反正没有人会在乎她的。

她三番两次进警局，她甚至喜欢进警局，因为这就感觉像是至少还有警察在乎她。

何敬尹总说她的生活可悲，是，非常可悲，她并不想反驳，这些都是实话。

很早很早就断定自己已经没有所谓的未来，待在废墟里哪里有光的存在，只是在时间的催促下蒙着眼睛一步一步走，走去哪不知道，脚底下踏的也不得而知，对沈珈儿来说，只有当下才是值得注意的。

过往净是不堪回首，前方更是模糊不清。

「在事情发生前我们一家不是很幸福的吗？」

「不要再提了。」

「我一直记得我生病时你都做不加洋葱的蛋炒饭给我吃。」

里头传来婴儿的哭声。

「……你每天都会把我的长发编得漂漂亮亮让我去上学。」

母亲想关上门，却被沈珈儿制住。

「你说……你还当不当我是你女儿？」

如果要问她恨不恨父母亲，从前的沈珈儿应该会回答不。

因为她认为自己的心已经死了。

爱恨是甚麽感觉，她早就无法分辨。

直到她遇见何敬尹，逃离了那个落魄的父亲，并且再次与时隔多年未见的母亲相见。

才知道，原来这一切都是一段好长好长的催眠。

「你不要用这种想获取关爱的眼神看我，我最讨厌这种虚假。」

沈珈儿顿时觉得自己被伤得体无完肤。

她感受到心脏的某处被利刃一刀又一刀地割开，痛得像千百根针扎进体内，甚至比此时肉体上的伤痛倍加残忍。

「你比爸还要恶心，」沈珈儿终於开口：「他能把我打成这样，是因为他对我动手时至少还愿意看着我。」

她逼自己拾起希望，却反被希望所灭。

何敬尹不说话，他看着浑身伤疤的女孩，伸手抚去她曾经想要放弃的长发，心痛万分。

「我是一个没有家人关爱的小孩，他们都不爱我，也不在乎我，如果我现在跑去跳楼，对他们来说也不痛不痒吧。」她的声音太轻，还来不及听见她语气中的悲伤，就已被风吹散了。

彷佛在沈珈儿眼中看到林葳的影子。

「但还有我啊。」何敬尹含泪，在她面前蹲了下来。「我一直都在乎你啊。」

他缓缓靠近女孩，并在她的额上烙下一个带着悲伤的吻。

很悲伤，却也很深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