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们搭乘飞机到七美,再换车到昌伯的古厝。迎接我们的是一位瘦弱憔悴的小姑娘,她叫罗璇璵,是罗老伯的女儿,在七美国小教书。
初见面能不被我的容貌惊吓到的,她是第一人,这样的态度让我宽心很多。
她仔细为我们介绍古厝,除了把古厝打扫得一尘不染外,还帮我们准备了乾净的寝具、水和蜡烛,让我们都觉得宾至如归。
子怀夫妇在房里整理行李时,小昀带着畏惧的神情走向我。有了与罗小姐第一类的轻松接触,我已能敞开心胸向小昀靠近。
「嗨!小昀。」
「嗨!叔叔,爸爸要我来找你。」小昀停在距离我五步远的地方,不敢再向前靠近。
「爸爸找我什麽事?你很怕叔叔吗?」
她点点头,说:「爸爸说,叔叔不小心被海浪卷走才会变成这个样子,要我以後到海边玩,一定要听大人的话,才不会发生危险。」
「对!小孩子一定要听大人的话才安全。」我说:「你觉得叔叔的脸很可怕?」
她怯怯地说:「爸爸说不可以怕,叔叔才不会难过;要看叔叔好的一面。」
「小昀知道叔叔有好的一面?」我很感激子怀的用心。
她向我走近两步,指着我右边的脸颊,说:「这一面像白雪公主的王子。」
「这一面?」亏子怀想得出来。我上前一步抱起退怯的小昀,让她对着我的右脸,说:「只给小昀看王子的脸,就不害怕叔叔了,对不对?」
「嗯!」她用手指轻触我的右颊。
「亲一下王子的右脸,好吗?」
她真的轻轻在我脸上碰一下,天真地说:「爸爸问你东西放好了没?」
「好了。」
「我去告诉爸爸。」
就在这时候,背後传来「唐先生」三个字,回头看见罗小姐再次走进来。她说:「我爸爸请你们到我家坐坐。」
「好的,谢谢!我们也正要过去拜会罗老伯。」我放开小昀,说:「去跟爸爸讲,我们现在要去见罗爷爷。」
「好。」小昀开心地跑向房间,一面喊着子怀夫妇快点出来。
我们四人随着罗小姐来到罗家。这宅子是由古老石堆砌而成的平房,客厅除了神龛和桌上摆着的五、六道菜外,没有任何的装饰,却整理得乾乾净净,整个家透着古朴风雅的气息。
罗小姐先请我们入坐,然後走进後堂,不一会儿就搀着一位瘦骨嶙峋的老人出来。老人双颊凹陷,双唇黝黑,四肢无力。我和子怀赶紧上前扶他坐下。
罗璇璵说:「我爸爸这一年来身体非常虚弱,不方便出门,所以劳烦你们过来。」
罗老先生说:「璇璵为了照顾我,只能随便弄几样菜招待你们,别客气!」说完这几句话,他已显得疲累不堪。
罗老伯似乎坐得不舒服,却无力挪动,也没有胃口吃东西,弄得我们吃也不是,不吃也不是。罗小姐觉得尴尬,忙问他说:「爸!我们先回房休息,好吗?」
「林先生不是要采访七美人塚的故事吗?」
子怀赶紧接话,说:「不急,不急,我们会在这里停留一段时间,明天再来请教老伯。」
「那好,你们慢慢用,我失陪了。」
我帮璇璵搀着老伯回房,并帮忙让他躺回床上。抬头看见满架子的线装书,整齐的排列着,墙上还挂着一幅陈旧的行草,写着:
浩浩乎如冯虚御风而不知其所止
飘飘乎如遗世独立羽化而登仙
苏轼前赤壁赋句乙未仲秋之夜泉州遗老书
「那是第一代来台祖先的遗墨。」老伯看我盯着行草,突然来了精神告诉我。
「这些线装书也是当年带来的吗?」我问。
「大部份是,有些是後来陆续添购的。」
「我阿爸爱这幅字。本来挂在客厅,半年前,才把它移到房里来。」
「这样,我想看时,它就在我面前。」老伯微笑说。
「老伯真是位雅士。」
「爸爸五年前从国小退休,曾教过一阵子书法。」璇璵说。
「唉!现在只能欣赏,一点精神也提不上来了。」说着,他疲倦地闭上眼睛。
璇璵轻轻帮他整理好被子,又附在他耳边小声说:「你休息,我出去陪他们。」
我们回到客厅,子怀他们已经差不多吃饱了。小昀一见璇璵,高兴地说:「阿姨,小鱼干好好吃,妈妈说很补脑的。」
「你喜欢,我再做一些送给你。」
饭後,我们和璇璵约好明早八点来见老伯,便辞别回古厝。
古厝多年无人居住,电力早被剪断,下午六点以後,屋里漆黑一片。我们拿出罗璇璵事先备好的大手电筒,勉强还能照得光亮。
小昀又怕又兴奋,吵着要点蜡烛。她把小烛台当元宵灯笼,在晒谷场跑来跑去,又笑又叫,快乐的不得了。
「唐先生,」罗璇璵远远叫道,手里还拿着一包东西,说:「这是土司和果酱,还有一包小鱼干,明早我就不再过来招呼你们。」
「谢谢你,你太周到了。来之前,昌伯已经跟我说清楚,所以我们自己也准备了。」
「阿姨,我们有手电筒、蜡烛,还有很多糖果、饼乾。」小昀很喜欢璇璵,一见她,立刻跑过去示好。
「小昀,」璇璵蹲下来抱着她说:「晚上这里很黑,你怕不怕?」
「不怕!提灯笼很好玩。阿姨,你的脸红红的,好漂亮哦!」
「谢谢你!」她放下小昀,起身说:「我得回去了。林先生,林太太,明天见!」她才走一步又转身回来对我说:「唐先生,有件事想麻烦你,可以吗?」
「什麽事?你说。」
「如果有空,请你来我家坐坐。」她突然哽咽地说:「我爸爸注意到你欣赏字画的表情,他刚刚跟我说,他找到了同好了,如果能聊聊,一定很快乐。」
我有些讶异,却毫不考虑地回答:「好,什麽时候去比较适合?」
「早上,他早上的精神比较好。」
我点点头,说:「我会找一天特地去和老伯聊聊天。」
「对不起!才认识就麻烦您。」
「别这麽说,我也很想和他老人家说说话。」
「谢谢你!再见!」璇璵眼中晶莹的泪,在烛光照亮下,如挂着一颗黄晶,就在她转头的刹那,泪滚了下来,我的心也跟着她的情绪跌荡,不知不觉回想起爸妈临终的情形。
「七美人」悲壮的故事,在罗老伯有气无力、断断续续的口述下,更添三分凄凉。最後,还是由璇璵补述完成。
辞别罗家父女出来,一路上除了小昀天真的问话外,我们都默默地走着。我的情绪还停留在明末七美族人英勇抗日浴血的画面,彷佛时间又回到了当时。七位少女在日寇逼迫下,不甘受辱,一一投井全节,死後井旁长出七棵楸树,後人传说是七位少女的化身。这七棵树终年长青,春秋二季会开出小白花,飘着清香,当地人称它为「香花树」。为感念七名贞烈女子的故事,後人填井立塚,并立了块七美人碑,称为七美人塚。
罗氏寒门萧条,罗老伯一生澹泊,年才届从心所欲,就病魔缠身。空有满腹经纶,却无施展机会,一生委屈在穷乡僻壤中。蜉蝣苍生,荣辱棋局;倘若没有健康的身体,英雄豪富有何可乐,贫穷卑贱又何需悲苦?
我和子怀花了三天的时间拍摄七美屿,地理文物、蓝天碧海,尽收镜头。
我们特地跑一趟七美人塚,可惜见到的只有红红绿绿的俗气,和浓浓的观光商业气息。
「妈,这里不好看,我们走啦!」小昀拉着逸欣,吵着要离开。
我想,如果没有掌故印证,七美人塚也只是花红叶绿的游憩场。褪去繁华的凄凉黄土,又有谁能了解当年七美人的豪情与壮烈?
明天就要回西屿了,我突然有舍不得的离情,便对子怀说:「我想多留几天再回去。」
「你怎麽突然想留下来?」子怀不解,说:「阿吉那边怎麽办?现在不正是渔获旺季吗?」
「罗小姐还有二个礼拜才放暑假,我曾答应她要去陪她爸爸,所以,我想留下来,免得他老人家孤零零地躺在病榻上。」我说:「麻烦你跟昆叔说一声,他一定有办法找到帮手的。回到西屿後,请昆叔帮我汇两万块钱过来,也许我用得着。还有,留几卷底片给我。」
「这里还有八卷,够吗?另外还有二卷黑白的。」子怀感受到我的坚持,他放弃说服。
「够了,我只是想帮老伯拍几张照片,为他这一生留下一些记录。」
「兄弟,别用情太深,不要一辈子都困在『情』字上。」
「不会的。这种事,到处都有,只是现在我碰上了,就为他尽点心吧!何况我已经答应罗小姐了,做人不能失信。」我接着说:「其实,我真正想留下来的理由是想补弥爸妈离开时的遗憾,他们走得那麽突然,我连最後孝顺他们的机会都没有。活到现在,我不曾认真去了解生活与生命间的联系;现在,我从老伯身上看到这个坚韧的连系。留下来,也许是冲动,但我的确想从这位儒士的身上看到生命永恒的价值。」
子怀有些迷惑地问:「什麽价值?生老病死是万物不变的自然法则。」
「我就站在这里,再往前一步,也许是荆棘满布,也许是康庄大道,如果我回头了,有可能不被荆棘刺伤,但也有可能永远无法走进康庄大道上。」我说:「所以,我决定继续往前走。就像我热爱摄影,但究竟摄影和生命间有什麽关联?我曾为大地山河留下美丽的风貌,却不知道它们存在的价值。我准备重新出发,努力寻找『生命』的价值。否则,就算我把赚来的钱全部捐到育幼院,也只是给他们所需求的,跟我的生命又有何干,对他们的存在又有何意义?」
「你在讲什麽?好复杂,我听不懂。」子怀楞住了。
「人不能独力走完生命,需要与别人相互扶持。我现在帮助老伯,而我也需要你的帮助,我们的手要一代一代的牵下去。随时为我加油,给我勇气,让我有更大的力量去帮助需要我的人。」
我们四掌紧紧握住,在这个世界上,我有昆叔一家人,还有子怀、逸欣、小昀,我永远都不孤独。
子怀说:「你心里已经有计划了吗?」
「的确,我想在这里找份工作,教书或乡公所的工作都行。我想罗小姐大概可以帮忙。」
「你确定不回西屿了?」子怀再一次确认。
「老伯的病情很不乐观,在这里他没有其他亲人,认识他就是缘份,何况他还知道很多故事,需要我和璇璵帮忙传下去。」
子怀摇摇头,说:「你永远都像唐家的过客,昆叔才是唐氏祖厝的主人。」
「他们早已在那里落户,心也已属於祖厝。而我,从澎湖到台北,从台北游历世界,三年前落魄的回到西屿,现在又站在七美屿上;我不知道那个地方曾对我发出生命的呼唤?我没有归属感。但,我在老伯眼中却看到那强烈的祖国呼唤,他对古老的中国永远都有归属感。」我凄凉一笑,说:「落叶总要归根,总有一天,当我听到祖厝的呼唤,一定立刻飞奔回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