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得从菜鸟转油条的高二说起。

全班规律的学生制服不再,班级放眼望去,五颜六色的便服像安插进来的间谍,从不动声色到渐渐肆无忌惮起来。

学生摸清了老师的底,哪个老师该怎麽应对,记得比英文七千单还熟。

拿余倩盈他们班导来说,总在午休钟响後十分钟从走廊尽头的电梯里走出,叩叩叩的高跟鞋晃完教室一圈,没收完该没收的违禁品,便毫不眷恋地回去补美容觉了。

这不怪她,毕竟班导四十了还没结婚,门口把风的边笑边说,每隔几秒就贼兮兮地探头看班导离教室还有多远。

叩、叩、叩......

这条走廊有五间教室,余倩盈他们刚好是最後一间,学生总爱挑战在时间内多嬉闹几秒才归位趴下,那叫刺激感。

余倩盈骨碌碌的大眼紧盯头上时钟,数着越渐清晰的脚步声。

终於,夏谦装睡地闭上眼。

那侧脸叫她看得脸颊发热却还目不转睛,偏偏,响亮的步伐声在教室前停下。窗帘趁势啪答啪答起来,漏进帘下的光在夏谦眉宇间涨退朝似的随风增减。

她舍不得阖眼,在门把被转动时不停想着再一秒、再看一秒......

叩叩叩,等班导巡完离开,余倩盈拖过几秒才睁开眼。

夏谦正瞅着她。

她乐得差点把唇语给发出声来。「要走了吗、要走了吗?」

趁午休一起溜去社办练团,是余倩盈每天最期待的小日常。专属他们的秘密冒险。

「......你喔。」

夏谦光影交错着的嘴角微微牵起,牵得她心跳失序。

窗帘啪答啪答、心脏扑通扑通......

十七岁便这麽被牵走了。

§

嚓噔。关诗晴按下enter送出新连载的故事「那年那校那人」後,火速把桌上文件扫进提袋,拎着一只高跟鞋单脚跳,寻找另一只。

死了,离开会剩半小时。

「企划书的TA(目标受众)不对!关诗晴你是要我说几次?他妈TA不是让你用来写计画的,要具体可行,可、行,understand?」

想到上次才被主管骂,要是今天再迟到肯定会被轰成炮灰,她越发手忙脚乱。忽然,在杂物堆下翻出了高中时期的歌词本。

顿住,拍拍书皮,翻开前她又收回手,把簿子放到一旁较空的架上,出门上班。

步入社会就业五年来,关诗晴转换过几次跑道,都与音乐无关,未来大概也不会往那方面走。小说的话,偶尔为之的娱乐吧,再不是高中迎新庆功宴时能够大声嚷嚷的梦想了。

「为什麽?」常有人这麽问她。

「为什麽?」她自己也曾经想问。但长大後才明白,这世上许多事是没有为什麽的。

就那样了。不是放弃,只是就那样了。

瞅着自己的影子顺着关闭的捷运门推进眼底,开始晃动,关诗晴点开手机,打字。

§

暗恋总是脑残的。

尽管余倩盈和夏谦的交流不多,余倩盈总会默默把他们之间发生的小事,例如在洗手台洗东西,夏谦也刚好出来洗手的小怦然,反反覆覆回忆。

水声哗哗、心脏怦怦,排水孔卡满食物渣的洗手台在少女心的後制下闪闪发亮。

偶尔,余倩盈也会在上课时提醒自己挺直身体,在夏谦右边两排又往前三个的位置上,幻想挡住一点他看黑板的视线。

不过,更多时候她都在闹笑话。

余倩盈参照电影《初恋那些小事》里玛雅人的远古魔法,集中精神控制对方思想,让对方回头看你。

夏谦真的回头了。

因为余倩盈的身体太靠前,撞倒了叠在右前方桌角的书塔,「碰、碰、碰──」分次砸落在前座的刘绍霆身上。

为了这堂课需要小组讨论,坐余倩盈後座的刘绍霆和许又佳交换位置。

余倩盈手忙脚乱地拿回掉在刘绍霆脚上的书,没想到引来对方惊呼:「你干嘛?不要偷摸我大腿啦!」

哄堂大笑,嘘声四起。

只有夏谦笑不出来,看着余倩盈双颊泛红的模样烦躁。

眼前画面和余倩盈在捷运站里同样低头脸红的告白模样重叠起来。

「我、我好像喜欢你!」

为什麽是好像啊......

不觉地,这个想法使夏谦自己也愣了一下。

不过脑袋混乱,身体倒是诚实。身为英文小老师,他又调发了杂志卷。

上次余倩盈那排比隔壁排少发一张,他抽出自己的去补,不能排除下意识有些小私心,希望她改到。可这回,他是真的故意的。

把自己的考卷放到余倩盈那排,再把余倩盈的发到自己这排。

这麽做,让夏谦觉得赢了刘绍霆一城。嘴角藏不住得意,他把余倩盈考卷上的空格都清楚填满,觉得字丑,就用立可袋涂掉重写。

改完,想学余倩盈上次在分数旁边画笑脸,迟迟下不了笔,在钟响那刻作罢。

夏谦看见余倩盈去走廊上装水,视线被楼层外望出去的松鼠给吸引,水满了没关。下一秒,刘绍霆就到了。

关了饮水机,挤在余倩盈旁边,两人指着在树上窝窝藏藏的松鼠,有一搭没一搭地聊着。

看余倩盈笑得那麽自然,紮起的马尾甩来甩去,夏谦把水壶里剩三分之一的水灌完,走出教室。

「余倩盈,」夏谦烦闷的情绪在余倩盈他们笑到一半突然安静下来的瞬间被抚平了。「你的水壶?」

他觑了眼摆在开水出口处的宝特瓶,余倩盈果真按他希望的离开刘绍霆跑过来,「抱歉抱歉。对了,夏谦,你过来看,那里有两只松鼠喔!」

「我还要登记英文成绩,」他静静解释。「记得赶快把考卷给我。」

余倩盈听了,当然不希望给夏谦添麻烦,「对喔、对喔!」赶紧跟在夏谦屁股後走,没看见夏谦嘴边微微漾开的笑意。

§

按照关诗晴在现实中取样的角色来写,笔下的乐团主角们在全国大赛里落选,高中毕业後各分东西,台北、台中、高雄、国外,男女主角不用说是悲剧收尾。

即使朋友团「春日部防卫队」後来夺下全国大赛第三名,可也就止於那样。最後用几年日夜努力的Demo(样本唱片),换来唱片公司一句摇头叹息:「我们也不知道该拿这张Demo怎麽办。」

不符合市场需求、解散。多麽大人的发展。

关诗晴有时很怀念高中徘徊、茫然、逃避、任性的乐团时光,有好多的快乐和好多的难过,不像现在。

「诗晴你别太介意,」开完会同事边收资料边凑近她,「你的提案没问题,是老太婆和客户沟通的时候自己搞错啦,没事没事,我们先收工吃饭吧。」

「没关系,你去就好。」

难过?她在心里轻笑,哪来的时间难过、哪来的余力脆弱呢?

她只能不停前进。

不再花时间处理心情,而是拿来处理事情。

听说这就叫长大。

而她还不想长大,於是关诗晴这麽打下结局──

§

南诚高中里,不论哪届,没人不晓得夏谦这个名字。

其中缘由,除了夏谦曾是热音社社长外,还有另外一个......

在他们学校,高三教室和部分高二位於同一栋。为了省去考生爬楼梯的时间,高三被分配在一二楼,时常得受高二浩浩荡荡经过楼梯间时的噪音所扰。

因此,高三生除了读书考试,每天还得抽空问候一下学弟妹的祖宗十八代,这样不够解气,便有人突发奇想,拿起粉笔在楼梯转角的消防栓上正式开战。

「闭嘴!」

「再唱歌的死全家!」

「没人想知道你假日去哪里!」

消防栓上不时冒出几行新笔迹。直到某天,出现别於以往的内容,引起整校骚动。

「喜欢,夏谦。」

走近消防栓,还能隐约看见前面那句底下有另个写完被抹掉的痕迹......

──等我回来

那是二零一五年,高雄,蝉鸣的盛夏。

§

盛夏远去,剩下故事外的她。

关诗晴常被问,既然不做音乐相关的工作,那当初参加热音社还有什麽意义?

不是做每件事都需要意义。她替高中的自己回答。

那些美好、那些遗憾,都是她无法割舍的宝藏。

至於现实中的夏谦和余倩盈......

也许他回来、也许她过去;也许乐团重聚、也许不会。

也许,也许。

关上手机,关诗晴释然地笑了。

【全文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