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毕业前夕,赵孟伦主动提议,说要去垦丁。 

 

我从没想过这辈子有机会可以骑摩拓车去旅行,而且是一大群人去。还是国三毕业的一群未成年,声势浩荡的年少轻狂。 

 

阿尔贝卡缪曾躺在我胸口的异乡人,荒诞与理性。堕落或拯救是无形的教条,於是嚐尽痛苦滋味的大人砖瓦亲手建的坚牢困不了亟欲放逐天际的年轻人。我时常想,明明是诺贝尔文学奖的作品,单薄的书里写的却是无限复制再制的人生。於是悖德与杀人的罪造就圣洁,浪漫的法国人。 

 

那天踏进校门以前,众人都将目光放远。摆在那成堆成串,庆典的拱形气球被吹拂的摆头晃脑,替卖花的阿婆吆喝。在四彩的大伞下寻求遮蔽掩护的美丽的花,捆束玻璃纸拓印萝蔓图腾,包裹在底下的炫亮缎带被卷成发辫,孩童双腿轻飘,随风荡秋千。向日葵如盛开的太阳,躲在花丛里戴学士帽的小熊,高傲庆祝到达学涯关卡,或是最终爱慕谁欲表白。 

 

总之,五彩缤纷的花围绕了五彩缤纷的人。盛装出席的家长,灿烂喜悦的学生。学弟妹赠,男女朋友互道心意,对师长感恩。所有人使劲这辈子应有的热诚,把毕业当作此生不可或缺的盛宴。 

 

唯有苏姿颍,她没出现。 

谢青哲从跌打药酒里复原成一个清纯的男孩。衣领首颗钮扣勾住了绣环,上面紧束墨黑学生领带,标准打扮。或许在那次事件後,每个人的心里都被埋下不可告人的瑕疵回忆,成熟的不像这个年纪。 

 

赵孟伦进大礼堂前。父母早已在排列整齐的死寂灰色的椅背寻觅,休憩放松紧绷。原本与他并肩的我回圈,辗转到赵孟伦面前,只有一瞬间。 

 

伸出手,在跟Bird与那群女孩约定好的右手腕绑上纯白色蕾丝手环,上面系上大小不一洁白花朵掺金葱花蕊明亮,娇嫩柔弱的黄。忽触忽离的在赵孟伦的胸口上划圈。我像是照顾孩子一样的耳提面命,一边去整理他的衣领仪容。 

 

「你就是这样,动作那麽大,都把刚打好的弄皱了。」 

「硬要我打领带,真不舒服。就为了你说好看。那你呢,都没像其他人那样,在身上多加什麽?」 

赵孟伦笑出虎牙,舌尖抵住上唇。於我是腼腆害羞。 

「才不呢。」 

我一口回绝,从胸口口袋里掏出黑色发夹。先是咬牙撑住单手扳开,才把其与领带白制服之间牢牢固定。 

「噗,反正你等等也会。她们怎麽可能放过你。」 

 

学校毕业生一贯的传统,

於制服上写字。 

 

那是触怒校规与师长之前,苏姿颍在谢青哲的背写出巨大的『我好爱你,一生一世』。独特的字体在所有人的眼里发芽,变成荆棘,束缚使人孤独。谢青哲被纹身,躯体彷佛被火吻成一圈又一圈的皮蛇。 

 

「我不要,还想把衣服留作纪念。」 

双掌轻触拍平整他的衬衫後,被赵孟伦一把抓起吻起手背。 

「好,我答应你。我也不会。」 

「学人精。」 

 

从心底真正的重获新生,笑出最大的微笑。 

我胸前的紫水晶蝴蝶清澈的透出暗红色的光芒,像爱情一样。 

 

迎向盛夏的翠青绿腊。校园里万紫千红般的磅礡奔腾的青春,这是最後一眼。就在毕业典礼的开始,幻化成所有人对未来的憧憬与梦想。 

 

於是哭泣的、欢笑的,都在名为成长的过程中结束了。 

 

我一边在民宿整理行李,一边正在脑海酝酿记忆片段。手边连续急促的振动要人放下手边工作,只能慎重贴在手掌心去接。这是妈妈送我的毕业礼物,简单的阳春手机。目的不是庆祝,而是方便联络深怕一去就玩到忘我的女儿。 

 

家用电话的号码,点阵式的灰白在掀盖手机狭长萤幕上左右闪动。 

沈静心绪,深呼吸稳重後才接。 

 

「妈。」 

『你怎麽没打给我?』 

「刚到恒春便利商店休息就打给你一次,跟你说我到下榻处全部都弄好了,就马上打给你。唉,枋寮就打了,一路吹着海风跟你说,又听不清楚。你要我去车城买来送人的咸鸭蛋,已经买好了。」 

 

颊上还贴着手机,瞥过那红白相间的纸袋,里面瓦愣纸左掀右拐,立体的提盒。腾出另一只手,继续将背包内的东西一一打点拿出,铺排在床。 

 

『有没有顺便去拜拜?那大土地公,是那个有名的,』 

「有,你都说过N次了。我都知道。」 

并非我无情。这些无关紧要的问题的确是太繁琐了,让人难以消受。 

 

『青哲他堂哥开车过去会合了没有?』 

 

竟能听出母亲正在翻阅名片收集册,塑胶页面摩擦发出刺耳声响。 

是在找谁的电话? 

 

「这我就不清楚了。一开始是一起出发没错,但他们跟几个同学一起行动,应该也不会差到哪去。我跟另外几个孟伦的朋友在他亲戚的民宿住。後面的人好像是说要去住旅馆,晚上烤肉才来聚在一起。」 

 

『会不会塞车啊?虽然有个成年人开车,总是不放心。』 

「这我不清楚。」 

 

我正说此话回覆时,赵孟伦洗好澡,从套房浴厕走出。以饭店纯棉大白方巾擦头,我便食指贴唇,暗示只包覆一件浴巾在腰际的赵孟伦噤声。 

 

『别乱搞。回来要是累,告诉孟伦。车子就托运,坐大众运输回来,知道吗?交通方便,就说不要勉强,马路上全是些开车不长眼的人。也帮我跟青哲说一声,他妈妈很担心他的安全,叫他打通电话回家。』 

「好的。刚到,很累。我先休息了。妈,吃晚餐再打给你。」 

『好,再见。』 

 

原先还精神抖擞的训话,在最後提到某人的名字後简洁的坦承疲惫。妈妈给了体贴的结束。 

 

在我真正松口气时,赵孟伦几乎以飞跳的速度奔上前来,在我尚未举高双肘抵挡前,落在身旁的国王尺寸弹簧床面。原先平整的被陷进去,细致柔软的直条缇花床单如水母般漂上来,才又缓缓伏下去。 

 

惊吓的程度,不至於无法开口抱怨。 

我睁开紧闭的双眼,一个赤裸着背趴在床面的大男孩幸福洋溢的表情,活灵活现。 

 

「好舒服的床喔。太赞了~」 

赵孟伦用脸磨蹭着床面光滑的触感,随手又往旁边抓一把,揪到枕头,脸便往里头塞。 

「好舒服的枕头喔。太棒了~」 

说完,全身在床上左滚来右翻去,幼稚的不堪入目。我只有心中白眼无限。 

「这样好讨厌。」 

显而易见眼神死。我只好用力的举起掌,精准描向目标,使劲全力往赵孟伦的屁股掴去,发出响亮的肉与肉瞬间碰撞与交叠声。 

 

「啊!!!痛噎!」 

赵孟伦如虾子受到惊吓往後弹飞,起身盘腿而坐,狂抚受伤部位。表情是无比哀怨。 

「你好狠的心,下手真痛。」 

我原先撇过头,听到指控,噘起嘴回望他。 

 

「我床上本来的东西都被你弄乱了,还叫……,什麽叫……」 

本来直视他是要理直气壮,怎知随着视线的扩散明朗,慢慢的变成气若游丝的心虚。赵孟伦早已做好被骂的准备,但感到突然怪里怪气,便忍不住关心逐渐被烫熟的我。 

 

「你干嘛了啦?」 

「哇!!!!!!」 

 

我紧闭双眼,抓到身旁的枕头便往赵孟伦的双股之间砸去。赵孟伦轻松自若的接住,还百思不得其解。 

「……你怎麽,怎麽没穿内裤啦。」 

赵孟伦唰的一下就满脸通红,比啜饮小酌为乐捉弄不胜酒力的人还逗,立刻赤面显露尴尬。他也马上回敬尖叫一声,低头看见曝光程度严重,又抓皱原先整烫齐整的被单遮掩重要部位。 

 

「对,对不起啦。我、我,我不是故意的。真的,对不起啦!」 

 

我摀着脸,直摇头。一只手像蜂鸟翅膀,往後指去快速挥动,赵孟伦才恍然大悟跳下床,冲去穿上衣裤。他手忙脚乱慌张的抽取行李中的换洗衣裤,我则侧躺卷曲成穿山甲向内包覆,想保护自己的模样。 

 

「好了。我好了,真的。没事了。」 

赵孟伦轻声呼唤。 

「哈罗,小柔?」 

他伸过手来,轻摇我的肩膀。知道我还胆怯,便跟着屈在床面环抱我,变成两个花芯的圈。 

 

「你不要多想。」 

赵孟伦吞咽的声音响在耳际。 

「我不会伤害你的。」 

 

或许是看在我都把表情藏在枕头内,不欲人知。他说出令人安心温暖的实话,就像清晨时低声呢喃的家燕。 

 

「我跟谢青哲不一样。我不是那种人,请你相信我。」 

 

别提那个人。 

 

电流从脚底窜上来,让人不由自主的微微抽动。赵孟伦知道我有听进去了,放心的隐藏那份担忧不已的叹息。他将另一手枕在头下,垫高的角度从床上望去落地窗外。华丽降落无边无际,海的晚霞。 

 

「我只想好好珍惜你。我知道,你曾经受了很多委屈。我一直都在想,要是当时可以阻止那件事情发生,你是不是就会快乐一点,不会在往後的日子里,都让人看到被迫释怀的那张脸。」 

 

这时,我应该马上转过身去,阻止他一直再说过去的事情才对。 

但是我却忍不住,那份只渴望被了解的心。 

 

「你不需要变漂亮。你不需要减肥、拔眼镜,买衣服,还想学化妆。你越这样做,我就越很难不去想,你究竟受了多重的伤,伤到你都快迷失自我了。一昧的想变成别人眼中完美无瑕的样子,饿过头胃痛,或是眼睛发炎、月经来时所受的苦,又有谁看见。」 

 

赵孟伦的手环抱的好紧,他的胸口真的好踏实,好温暖。 

 

「我很珍惜在你身边的时间。我很幸运,看见你与众不同的一面。你太脆弱,才会一心想保护自己。我一直以为你是很难亲近的人,可是现在你却是只对我坦承的小女人。我很高兴……,或许说,我很荣幸才对。」 

 

「又在乱说了。」 

 

「你外貌美了,却没人发现你的心丑陋了一个伤疤。我真的很心疼你,但是又想,你真的太美了。就像课本不是有一篇,说什麽石头搬去给国王,国王还砍手砍脚,也不信那是玉吗?你就是那颗玉。」 

 

原本浪漫的气氛,瞬间被文盲破坏殆尽。 

真的是,不讲讲他不行。 

 

我回过身,终究忍不住板起颜面。皱着眉头涨红脸,不许他污辱经典。 

 

「那个叫做『和氏献璧』,东周韩非子第十三楚厉王楚武王各砍的一左一右脚,没有手啦!」 

 

「哦,干!歹势,歹势。」 

赵孟伦惊觉不对,旋即傻呆萌的露齿裂笑,又是可爱的小虎牙替他道歉。 

 

「讨厌,你到底会上哪一间学校啊?」 

「当然是~,跟你同一间啊。」 

「你别作梦了。」 

 

赵孟伦善解人意的性格让我无法招架,我喜欢他。於是两人在床上互揭毛病,嘻笑怒骂。片刻,外面一下就传来清脆乾净的敲击,连续规律几声。 

 

赵孟伦与我同时停下动作,他先起身去应门,外面占了一大票人。 

 

「喂,走罗!来去逛夜市罗!还要买东西回来烤肉噎。」 

 

突如其来的瞬间使人绷紧神经,我已马上坐起,稍作整理後跟着从床上望到门边去。大夥儿都挤在门口贼头贼脑的看。楼下有人不耐烦,往上吆喝,有的人才脚步轻快的跳下楼梯。赵孟伦知道我不喜欢应酬,就客套的跟人说几句话。直到见来者都散的差不多了才放心,转过身对已站在他身後的我会心一笑。 

 

「走吧。垦丁的夜市一长条街,你别穿那种拖鞋,小心脚磨破。」 

 

他一把抓过本来在稍早旅程中买的情侣人字拖,用完美的抛物线丢,扔进了拉链扯到底敞开口的行李袋内。赵孟伦主动牵我的手,悠然自若的带上门,离开房间。 

 

「可是,这样好吗?」 

我还一心悬在等会儿若跟人与众不同,该如何交待的烦恼,赵孟伦硬把我还停驻在房内的眼神,用双手大掌捧回来,与我四目相接。 

「别担心。等等我要买最漂亮的发饰给你。头发留那麽长,好不容易。想要拥有你漂漂亮亮的回忆。」 

被挤压的脸颊把嘴巴噘起成圈。即使如此,我还是想回嘴,说话变得怪腔怪调。 

「偶速在讲协组左膜办捏。」 

 

赵孟伦一听笑歪了腰,双手也放开,改将我拥入怀中。 

 

「太可爱了啦!!!」 

胡乱一把来乱搓我的头,让人更觉得无奈。 

「什麽跟什麽……,我不管啦。到时候害我被问,你要负责喔!」 

「好咩。」 

他又把原本塞在我颈边的头挺起,转而亲吻我的额头。 

「好可爱的小柔~」 

「……,我不去了。」 

「好啦,我们走。」 

 

赵孟伦爽快答应。临走前,我触摸薄外套口袋发现没有带零钱包。於是我慌张的要他等一下,不忘回到床边去拿,才正握在手心里。 

 

趋近窗边,月娘已从彼端升起。才要再看看海,视线向下探去却正好撞见的,是民宿门口停放一台时髦的房车。 

 

还未来得及反应, 

副驾驶座车门已敞开,走出谢青哲。 

 

 

§夜§ 

 

垦丁的夜晚充斥着异国风情。 

 

或许是因为这里是台湾最热情的南半边,沙滩与海也迷人。靠在赵孟伦的背上,风穿身而过湿黏的特殊触感,是海的气味。夜晚降临,日时湛蓝却泛起白沫的海渐深渐浅。远处的快艇,再远处的渔船,不知要说是人文风情,还是诗情画意。总之,椰林在沿岸的道路旁婆娑跳舞,无论是行动咖啡厅还是路边的芒果冰沙,在我眼里都令人刮目相看,无不惊喜。 

 

我一直在惦记着书上说会上岸产卵的螃蟹。停红绿灯时忍不住说了,他又发笑。此时此刻的笑声真让人火大,却又不得不吞忍。谁叫我要问? 

 

「你放心,这里太热闹。螃蟹没那麽笨,会找安全的地方走。」 

「乱说。」 

「好啦,开玩笑的。等等如果有在陆面上看到什麽,我会闪过,也会提醒他们的。」 

 

赵孟伦说完,把我的手又拉到他腹部。交叠成圈的手臂环抱他的腰,我又更贴近他一些。旁边同行的友人还在讨论要吃什麽,那台轿车特殊的引擎声又出现在身後。 

 

「那台车改这样,验车会过喔?」 

左手边红色短发的女孩拍打还在回头看车看到出神的男友,忍不住发牢骚。 

「白痴,那原厂就这样了。你懂不懂车啊?」 

男友似乎很不耐烦,不想回应女友的问题。两人交谈的音量大到隔着全罩式安全帽,都能听的一清二楚。 

「你才白痴哩,我怎麽会懂车。不然那是什麽?」 

女孩不服气,指着前头车标。我顺着手势看过去,椭圆型的框内都是星星。 

 

「那叫速霸陆。」 

 

在我惊觉被发现好奇的同时,赵孟伦顺口就回答了,此时头顶上的红灯秒数正好跳零。到达目的地之前,涡轮的泄压声总是如同阴魂不散般回荡在耳际。赵孟伦并没有骑快车,或许跟我想的一样,觉得炫耀这件事很无聊。 

 

其他同行友人在到垦丁大街前停放车辆,从停车场走出来的那群人傲气四溢,尤其是那位堂哥驾驶。从其他人眼里流露出来的欣羡,根本毫无道理。我拔掉安全帽甩着头发,赵孟伦只看着我,说这样也美。我却只是感到无奈,告诫他以後若开车,不准那样目中无人,目无法纪。赵孟伦只微笑,不想多做批评。 

 

因为同行的女孩子不多,多半是不认识的。交往隔壁班或它校的学生。开朗活泼的走在前面,在拥挤的人潮中开道。我跟赵孟伦倒是不急着走,走马看花也不错。而一开始意气风发的谢青哲一夥人,则一下就不见人影。虽然早就有说好,要回到停车处相等。但时间消磨的快慢,每个人都不大相同。最後电话联络勉强凑出统一时间,在九点之前,就要回去民宿准备烤肉。 

 

赵孟伦买了一顶刺绣了扶桑花的棒球帽给我。他挑了靛青色,我拿了白色。边走,我正想着要买什麽送他,就看到了用腊绳编织成手环的琉璃珠,就又各买一条称配的款式,彼此戴上。两人同吃一只冰淇淋,才在集合地点一起出发,到附近超市卖场买食材。 

 

总之,这天晚上除了帮忙打点用具时客套寒暄, 

我跟其他人总不大能热络起来。 

 

最後烤肉预备的工作皆已完成,零星松散的女孩各散在自己心爱的男孩的身边。我因为不喜欢这样的场合,所以先告知赵孟伦,想自己一个人静一静。他说好,护送我回到民宿房间。洗澡前,我从落地窗看下去,随风飘逸冉冉上升的嘻笑怒骂间有措辞、状声,语助词。 

 

我感到百般无奈,粗鲁的程度。 

简直是男人的聚会最下流,放纵的表现。 

 

换好乾净的衣物之後,更不想去沾染烟燻气味。於是梳洗完原本湿溽的头发,以便捷的鲨鱼夹盘起後,拿着还没读完的世界名着咆啸山庄从侧门走出去。刚来就打定主意这里能休憩,便坐在靠近民宿木屋旁高耸的椰子树下设置给游客使用的白漆秋千。这里正好靠近每隔几公尺竖立的艺术灯。迳自翻到夹着书签的页数看,却依旧能听见遥远处那群人狂欢般无乐不作。 

 

正读西斯克里夫的报复与痛苦不堪的凯萨琳, 

此起彼落的喧哗声,顿时使人烦躁。 

 

抬头望去,谢青哲与赵孟伦依然在人群中亮眼。两人的交情还是够在此时勾肩搭背、说笑,叼烟。其中几个人手持啤酒,是成年的堂哥开车买来的。少数配合气氛,饮免洗杯内的几口润嘴。 

 

只是,谢青哲滴酒不沾。 

也唯有他如获得免死金牌。谁来邀约,就被堂哥挡在前。 

 

「喂,我阿婶有交待。这家伙不能碰酒。」 

看似整整大我们一轮,脸上挂着的神情说不上是猖狂还是雅痞。身材高壮的堂哥见大家不太甘愿,又开口劝。 

「在这里说什麽也要尊重一下我的意思。我说不要就不要了,不要勉强他。」 

 

众人开始碎嘴,有的彷佛借酒装疯。 

「哇,谁?青哲?怎麽可能,他很能喝啊。」「干,不喝对不起父母,对不起社会。」「开开心心出来玩,唉。这样你交待的过去喔?」「什麽跟什麽,我都喝那麽多了。」「喂,大哥。我们难得这麽多人聚在一起耶。」 

 

涌上前的人。 

在远处传来清晰的海浪声,把谢青哲挤出目光之外。 

 

「不,真的不碰了。」 

谢青哲被盛情难却挤压变形,脸上浮现苦笑。再度进攻接近如恶魔散出触须般诱导的话语,於堂哥抵挡不住之前,让赵孟伦果断的残忍切割。 

 

「既然要这样,我替他喝。」 

 

赵孟伦的气势磅礡的让人误以为英雄。 

更让我震慑的是,他手上接过铝罐的刹那,已顺势扯开拉环。气泡饮品特有的泄气声,在脑海中竟与那台涡轮车重叠。 

 

不行,不可以。 

心如止水终究只是妄想。 

 

就在赵孟伦对我投以自信的微笑後,一鼓作气的昂首,随着规律上下跳动的喉结,把还正在冒泡的啤酒一饮而尽。 

 

「干,超猛的啦!」「妈的,这样很快就会倒,不要这麽拼。」「吓死我了,也太强了吧。」 

 

还有幸灾乐祸的递来啤酒要赵孟伦接,谢青哲正看不过去,欲开口拒绝,堂哥一掌就推开。侧过身,往我的方向喊, 

 

「这不是开玩笑噎,人家的女朋友正在看。吓傻了,你们还玩。」 

 

此时,我才发现那本维多利亚时代的禁忌文学, 

早已落在显出黄土的稀疏草皮上。 

 

「啊,失礼啦!」 

还在劝酒的人纷纷向我道歉, 

「喂,这样玩会害到人家晚上睡不好,怎麽办?」 

 

高亢的龌龊。蜂拥而上的笑声随着低级的性暗示酝酿成和乐融融的氛围。我没生气,因为在伏首低下去捡书的同时,也听见了被堂哥低语喝斥才出现的道歉声。 

 

这本来就该这样玩,是赵孟伦在替我受罪,配合表演。 

等我把书封上的杂草拍掉时,目光望去,也是他不忍破坏当局美好的那种笑容。 

 

唉。 

我拿出手机,缓慢的沿着民宿鹅卵石铺成的小道上漫步。一边双指敲打软键跳出简讯字数,一边享受晚风吹拂,纷扰声逐渐消逝的路途。 

 

我告诉他, 

“你就是这麽善解人意。别喝太多,我去散心,一下就回来。之後我会在房间等你。别担心我。小柔。” 

 

按下送出,才真正的松一口气。 

 

抱着书,这条路上的屋子都面向海。 

 

失去光线後的海,深暗幽黑。浪潮一下两下三下的往回扑,沙滩又将其向前推,谁也不让谁。原本光鲜亮丽的海滩风景,也被吞噬在漆黑中如底片。垦丁的月亮好亮好美,即使它不圆。无法如唐诗乐府形容的玉盘那样优美,却是一弯明月。没有光害的天际,洒落繁星点点。眯着眼仔细看,彷佛还能看见书里拍摄的那一道如开了口缝的银河挂在上面。 

 

这样算是无光害下的良辰美景吗? 

我竟然在此时还贪婪的想着。要是能大停电,就更好了。 

 

离民宿几百公尺的红砖道,有一座简易凉亭。 

我坐在那发呆,看着星空无边无际,搭配着自若歌唱的海。 

 

心里惦记着许多还未忘的思忆,想着。 

这麽好的时光,却没有人在身边…… 

 

这样的凉亭,我也曾见过。 

那样的傍晚,那样的人。 

 

倏地,陌生的脚步声从旁边窜出,使人惧怕。 

我正起身扭头要跑,来人竟一把便狠狠紧拥我入怀。 

 

「林凡柔。」 

 

熟悉的声音在耳际,像被重击在胸口, 

悸动在一瞬间牵引浮现那些过往。 

 

是谢青哲。 

 

亟欲松开他紧揪住不放的眷恋,我还没使劲全力挣扎。 

他已幽然开口, 

 

「我真的好想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