幕五人生浮沉‧奇怪的好人

天方亮,在微曦晨光之中,御台面露疲惫,步履缓慢的彷佛逆水般沉重。御台将衬衫下摆绑起了一个结,遮掩了不少春光,被撕破的衬衫仍然让御台看起来狼狈的很。衬衫左臂上还留有血迹。

御台昨晚只想着要离开,但她发现她无处可去。手边只有一把早就在牡丹之乡被砍断的青铜刀,就连剩下那半截刀面都显得伤痕累累。

她只剩下复仇这个唯一的道标,却还固执着无谓的尊严,她无法忍受从比古清十郎口中听到西乡从道的名字,也因此强硬的打断了似乎是要帮西乡从道说词的比古。

在苍郁树林中,御台感觉到有人接近她,步履安静轻盈。

御台等到来人到她身後时猛然回首,向後挥出小刀。

青铜刀生生的在距离来人面部三公分前刹住。

御台一脸的不可思议──至少她从没想过来者是他,但同时心里似乎空了一块,名为失落的情绪填补进去。

“桐野利秋?”

“西乡大人有要事要请你回去一趟。”

“你怎麽知道我在这里?”

“你不会想要知道的。”

御台抿起嘴,想起了那个漂亮的女人,还有比古。她开口正想拒绝,却又听到桐野利秋补了一句:“西乡隆盛大人到京都来了,希望你去见他一面。”

御台眸中闪过某种色彩,她毫不犹豫的回答了。

“好。”

“如果你不想的话我只能来硬的了。”

“我去。”

“既然你不去……呃呃?等等,你说你要去?”

原本以为要动用武力将御台硬架回去的桐野利秋都准备好要抓人了,却冷不防听见御台的乾脆的答应。

御台斜了桐野利秋一眼,用一种“这人脑袋是不是浸水了”的眼神。“我说我去。不过你要等我一下。”

“怎麽?跟情人告别?”桐野利秋恍然。

御台嘴角一抽。“你说谁?”

桐野利秋耸了耸肩。“那个陶艺家,叫新津来着?……你们昨天似乎蛮激烈的。”他目光扫过御台的上衣,同时带上意味不明的笑容。

“……不是你想的那样。”气氛一下子冷了下来,御台不再理会桐野利秋的玩笑,迳自迈步。

噢噢──说错话了。桐野利秋跟上御台,“那你是要……啊。”

桐野利秋看到了御台的目标,一只小狼的後腿卡在捕兽陷阱中,一见到人类就不住发出威胁的低吼,根本无法靠近牠。但是牠也动弹不得。看样子好些时间没有进食饮水,不是会饥饿过度缺水死亡就会因伤口感染而死。

御台却径直接近牠,不管小狼要咬上来,就想徒手拉开陷阱夹──桐野利秋从小狼据说有百公斤咬合力的牙齿下迅速的将御台抢救回来。

“你在干嘛?”桐野利秋头上青筋隐隐浮现。

“……?”御台一脸莫名的看着似要火山爆发的桐野利秋,还一面露出鄙视的目光一面回答。“打开捕兽夹。牠好像饿很多天了。”

“你会被咬!!!”明显的十字青筋出现在桐野额头。

“我知道。但是我从昨天晚上无论怎麽尝试牠都不让我接近,再这样下去牠会死的。”

桐野利秋总算知道这女孩在牡丹之乡的举动是怎麽一回事了,与那柔弱外表毫不相称的果敢,不计後果的勇往直前,但从来不管自己会不会受伤,和那个人非常相似。桐野抿紧了嘴,想起了在竹屋前被御台保护的时候,黑眸不住的看向御台那被他砍伤的左臂,满是怒火的目光和缓下来。

“……给牠一点时间。”

“什麽?”御台不懂。

於是桐野实行给她看。将食物清水放在小狼可以接近的地方,然後桐野带着御台远离野狼。小狼在见到两人离开牠後,仍然保持着警戒,但受不住饥饿,开始大嚼大咽。

“动物不会一下子放松对陌生人的戒心,由其是这种高度兽性的动物,牠需要花时间理解你。而你也需要时间理解牠。”桐野意有所指的说。“一天一天去建立彼此的信任,而信任则建立在彼此的了解上。”

桐野转过身,正经八百的对着御台。

“御台,请你……”

御台长长的眼睫毛眨了眨,如水般的眼睛瞅着桐野,静静等待桐野的话。桐野张嘴,却忽然意识到什麽似的手掩上嘴。半晌,才开口。

“……花一点时间去理解牠。”

需要时间吗…御台脑海中浮起同居一个多月的那个人。“……好的。”

“走吧,耽搁太多时间。”

“嗯。”

桐野急步走在御台前面,为自己差点失言而懊恼。

──请你给我机会来理解你。这种彷佛告白般肉麻的话真的是他刚刚想说的吗?对这种年龄还没他一半的小鬼……

御台忽然开口,却再度给了桐野不小的打击。

“希望下次能摸到那只狗。”

“……”

喂喂喂那是狼啊!

桐野的大叔心委靡了,但他还是尽职的将御台带到京都警署。示意御台等在京都警署围墙後,桐野利秋泽则要先进门通报西乡从道。御台本来还百思不得其解为什麽不能直接进去,一转身便看到布告墙上贴了自己的名字。再顺着优美的书法往上,御台自己脸就在上头。这让御台愣了好些时间。

她被悬红了!

赏金挺高。

但明明桐野利秋那家伙知道她住在哪。

明明一早西乡从道就发现她了。

为何不捉她呢?

不甘心、愤怒和屈辱的感觉一涌而上。这算什麽?同情?还是觉得没有威胁?御台垂下的双手紧握成拳,身体微微颤抖而紧绷着。

忽然间,有什麽袭上肩膀。下意识的御台甩开,顺带挠了一爪。

来者是桐野利秋。他没提起一秒前御台抓伤他的事,只说了西乡隆盛今天事务繁忙,没办法见她,而他刚刚被授命别的工作,无法送御台回去。於是御台一人漫无目的的走在京都路上闲逛,她还不想这麽早回去山上。不只是因为临走前踹了比古的关系。

今天是中秋。

昨天的月亮已趋近正圆,而那个人住的地方离满月太近了,彷佛就要被那硕大的金盘所吞噬,亮光迎头盖脸的笼罩下来,让黑暗无所遁形。

御台从不向往光明。

但她也无法忍受偷鸡摸狗的事,比如眼前随意从人家门口的箱子偷取物品的家伙。

“喂!你在做什麽?”御台挡住前面那人的去路,“把东西放回去!”

“呿!不过是个丫头,少多管闲事!”那人配带着日本刀,看样子是日本的下级武士,一听到御台的呼喊立马手握刀柄,摆出吓唬的姿态。“让开!”

蓦地,一只手按住眼前武士的刀柄,将剑扣回刀鞘。温和的嗓音传了过来,那是属於一名长发及肩的男人的。

“田中,对妇孺拔刀已经违背武士的精神了。”语气和缓而坚定,田中吓了一跳,悻悻然的快步离去。

御台本要去追,但却被长发男子拦下。

“别追了,这是我家。”

“你傻了吗?他偷拿你的门口的东西。”

“几文钱而已,不足挂齿。”

“那不是几文钱的问题!”

听到这句话,长发男子才正色打量了御台几眼。那蓝色眼瞳中满是认真,专住的看着他,於是男子露出微笑。

“姑娘说的没错……但也没必要追了。那是我默许他拿的。”

“……你想帮他。”御台似乎懂了,语末不是疑问句。

“但如果你不让他有生存下去的技能,他还是活不下去的,你这种行为只能被称做烂好人。”语调直白毫无遮掩,一如那率直的目光。

长发男人垂下眼,似乎默认了御台的话,但他想起什麽似得突兀的转移了话题。“你曾经有过无法忍耐、想要寻死的时候吗?

“没有。”御台回答的极快,眼中波澜不兴。“我早就死了。对死人来说没有什麽是不能忍受的东西。”

男人脸上流露出一种哀伤的情感,但却不是同情。“……你比我想像的还要坚强。”

“?”御台此时还无法理解男人突然的伤感,她皱眉表示疑问。

“……看你身上也都是伤,换件衣服吧。”长发男人没有对御台解释,他自说自话的进屋,拿了件半袖出来,不由分说的交给御台。

御台直盯着眼前这奇怪的男人,他的面容坚毅,但目光却柔和温暖,配上长发倒也有几分飒爽之气,与她说话的时候眼神毫不飘移闪躲,那样子与牡丹之乡的某人颇为神似。御台眼神一暗,伸手接过衣服套上。

“谢谢你。”御台道谢,但在话语出口後她闭上了嘴。

“没想到你是个坦率的孩子呢。”

御台自己也感到讶异。和比古连日的相处下来,同时也要归功於比古的毒舌贱嘴,御台她一直不觉得自己是个坦率的人。

“……大概因为你是奇怪的好人吧。”

“呵……希望下次见面你还会这麽觉得。”长发男人伸出手像是宠溺孩子一般轻轻摸了御台的头,便转身进屋。

御台不能明白眼前男人临别前的话语,但是衣服乾净厚实,上面有种淡淡的香气。她穿上衣服後那味道变的浓烈起来,但并不让人讨厌,很适合刚刚的男人。

突然有人抓住御台右臂!

御台惊讶回头。虽然她不算是高手,但也自认五感敏锐,能够贴身接近她而不被发现,难道是冲着赏金来找她的?

夕阳西斜。天边云采亦红亦紫,为来人笼上一层黑幕。但即使他背光御台也能认得。

“比古……”御台轻吐出声,比古面无表情直看着御台。

沉着脸的比古其实很吓人。“别到处乱跑。你丢了我要怎麽跟永乐那老头交代!”

御台垂下头,刘海遮住了她的表情。

比古见状乎想起什麽似的缓缓放开御台的手臂,呼吸轻浅,似乎每说一字都格外小心。

“回山上吧。”他撇开脸,不让御台看到他脸上的表情。“中秋我可不想一个人过。”

御台仰起脖子望着比古,这才发现比古虽然一直抓着她但却不像昨夜刻意箝制她左臂伤处,这人刻意的示弱作为明显是做作而表现的别拗无比,但御台心中那片荒芜土地再度变得柔软起来。

御台看不出来比古口中的话有几分真心,但御台知晓此刻自己的情绪是真实的,彷佛涓涓清水流过乾枯大地,她忍不住伸出手,牵住比古。

比古似乎有些惊讶的看了御台一眼,将手放开,他示意:“自己走路。”

御台这才後知後觉的发现,比古从不对她做出哄骗的举动,比如像刚刚的长发男人摸她的头。

──请花一点时间去理解牠──

御台想起了桐野利秋说的那句话。

比古从不将她当作孩子。

隔日御台非常懊悔。

御台现在正在警署中。

她是依桐野利秋的约定,来警署见西乡隆盛一面。

对面坐着的男人笑意盎然,那笑容在此刻让御台非常非常的想扁他。他就是西乡隆盛,昨日的长发男人。

“又见面了。”

“……你这个骗子。”御台咬着牙恶狠狠的说。

“啊啊……”西乡隆盛唉叹似的拿起桌上的茶一口喝下。“你明明昨天说我是……”

“那是……!你一开始就认得我?”

“蓝色眼珠,很显眼的。”

回应西乡隆盛的是响亮的磨牙声。

“进入正题吧。其实我就要回鹿儿岛了,今天是最後一天待在京都。如果你愿意,要不要和我一起回去?”

御台睁大眼睛。“为什麽我要跟你回去?”

“我在那里建立了私学校,教授各类知识和武技。”突然西乡从道收起温和的表情,面容肃穆。“如果你想变强,这会是一条捷径。当然,前提是你已经做好准备。”

“准备?”御台不解。在西乡隆盛要继续解释下去时,敲门声传来。桐野利秋领着一个三角饭团头型的男人进来,那男人面色焦急。

“西乡大人!您真的要下野归乡?”

“佐渡岛,这是早就成舟的事实。……那麽,给你一天的时间考虑,御台。我下午便会启程。”西乡隆盛起身,不再回应佐渡岛方治,离开了房间。

“御台?”佐渡岛方治这才发现房间内还有一个人。“你就是征台之役中带回来的女孩?”

御台抿起嘴,偏过头去装作没听见佐渡岛方治的问话。佐渡岛眼中闪过某种念头,於是他开口。

“你大概很讨厌我们吧。对於侵台之事,其实我是不赞同的。”

佐渡岛方治露出回想般的眼神,“其实当初明治政府有下令暂缓出兵的,但是西乡大人他……”佐渡岛方治故意不继续接话,他眼睛瞄向御台。

御台大眼转回方治身上。“西乡从道?还是……?”

“是西乡从道大人坚持领兵征台,不顾日本承受多少国际舆论。对於此事我感到遗憾。”方治伸出手,“希望你能理解我方治不过是个小小的官员,无法改变任何明治政府或军方的决定,但如果你在日本有需要我的地方,是我能力所及的话我愿意帮助你。”

御台犹豫的看着向她伸出的那只手。

第一个知道她身分而对她释出善意的手。

当御台要回握上去时,桐野利秋冷不防的出现了,还带着御台不曾见过的冷酷。

“佐渡岛先生,您是否该回去您的工作岗位?”

“当然。今天只是想挽留西乡大人,但可惜……”方治微微一笑,转身离去。在经过御台身边时,暗地将一张纸条塞入御台手中,同时以只有御台能听见的音量说道:“想复仇就来吧,他不会给你帮助的。”

御台眼瞳微微一缩,将纸条抓紧。

“御台,佐渡岛那家伙跟你说了什麽?”桐野利秋在方治走後,缓缓吐一口气,像是要压抑什麽似的缓缓问道。

“……没什麽。”

“我要辞去军职,和西乡去鹿儿岛办私学校。

“他值得你这样做?”

“没有他就没有现在的我。”

乡士出身的桐野,凭藉着自身技艺与努力,获得西乡隆盛破格提拔,不然以桐野的出身是不可能做到陆军中将。想到此,桐野忍不住奇怪的问了御台。

“你对西乡(从道)大人以外的人都很亲切。”

御台垂眼没有回答,长长的眼睫遮住了情绪。

“跟我们回鹿儿岛吧。”

御台摇头,全身绷紧,那是种反抗的姿态。

“御台!不能相信佐渡岛的话!西乡大人是……”

御台厉眼瞪向桐野,和平时的御台完全不同,眼中氤氲迷漫,蓝色水光漾荡,但在深处却有火花迸射而出,火焰灼烧其中,桐野无法形容那是什麽感觉,他征愣了一瞬。

“……相信?在这个国家我能相信谁吗?”御台低语,然後她将桌上的纸堆向桐野砸去,顿时白纸飞舞。

“难道西乡从道杀我族人也是骗人的吗?少在那边说好听话了!我不需要靠你们我也可以!”御台夺门而出,“我绝对不会原谅你们!”

桐野向後倾倒,靠在墙上,双手摀住脸。

刚才的御台和平时死人般的眼神完全不同。气势汹涌,愤恨与厌恶只多不少,仇恨的火焰燃烧,使她宛如地狱的三头犬;那双蓝海的双瞳光彩夺目,但是目光纯粹,只有单纯的憎恨而已,却耀眼的让他无法直视。

那瞬间,雪花飞舞的片刻,她成为掳获人心的魔鬼──异样的疯狂,但却美丽的犹如燃烧殆尽的花火。

与此同时,走出房间的佐渡岛方治发出电报。经过一阵的的哒哒後,接收到电报的某人露出笑容,但在那满是绷带缠绕的脸上更显恐怖,旁边的女子注意到了他的好心情,白芋般的双手攀附在男人身上。

“志志雄大人怎麽了吗?您的心情似乎很好。”鲜红唇办未语先笑,纤长脖子轻轻倚靠在男人身上,美艳不可方物。

男人低下头亲吻朱唇,直到女人娇喘时依然在唇边厮磨留连,“或许会有新同伴加入……这难道不是值得高兴的事吗?由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