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花給樹梢染上絢爛》【已出版】 — 試閱 之三

台北的夜晚很美,却也很刺眼。赵一冬托着腮坐在窗前,静静凝视窗外。

回想起她住进大学宿舍的那一晚,爸爸曾经打给她,告诉她不要太想家。因为家一直都在那里,不会跑走。

家的确不会跑走,但是却变成自己逃走了。有家归不得的感觉真是五味杂陈啊——赵一冬无奈地想着。

她真的不想让爸爸担心。如果被退学的事情被爸爸知道了,爸爸会有多忧心?

蓦然,放在柜子上的手机响了,嗡嗡嗡震动着。赵一冬伸手拿起来,接听。

「请问是赵一冬同学吗?」电话那头的声音,赵一冬认得出来,是舍监。

「是,我是。怎麽了吗?我已经搬出来了。」赵一冬望向窗外,低低回答。

「不过你宿舍里还是有很多东西,我是提醒你那些东西要尽快带走。」

「抱歉,可以请你转告我的室友,要她们帮我全部丢掉吗?」

「咦?全部吗?可是你全部的东西——包括衣物都没带走。」

「嗯,全部丢。」赵一冬一只手握着手机,一只手不自觉抓了抓後脑勺,一想到那些衣服都是钱啊,於是转而说道:「啊——算了,我明天就去把衣服全部搬走。其他东西都可以丢了。」她说。

没等舍监阿姨回覆,她便迳自挂掉电话。这是她遭到退学处分後接到的第一通电话。她的事蹟太耸动,尽管是那些曾经友好的朋友,也不会想接近自己的。

赵一冬重新望向窗外。也许台北就是这麽一个冷漠的地方吧,她想着。但这不能够怪罪任何人,一切罪孽始於自己呀。

寂静之中,她听见有人在敲自己的房门。

赵一冬愣然,呆了几秒才站起身去开门。映入眼帘的是俞斯南那张俊容,他冷然地望着她,开口:「我不管你是为什麽借住我家,也不想管你要住多久——毕竟我觉得就算我管了也没用——总之,这些我都不会过问。」俞斯南的语气充满无奈,他顿了顿,又说:「但是钱的问题,你绝对不准给我混过去。」

赵一冬噗哧一笑,「大叔真是太见外啦!」她咧着嘴打了他的手臂一下,「我们都什麽关系了,还说什麽钱不钱的?」

俞斯南冷眼看着她。

「大叔你放心啦!等退学的事再也瞒不住爸爸的时候,我会请他还你钱的。当然,我这麽孝顺,等我出社会赚了钱之後就会还给我爸的,哎呀,毕竟这也是不得已……」赵一冬笑盈盈地说,时而皱眉头,接着又重拾笑容侃侃而谈,丝毫没有要停下的意思。

俞斯南完全没在听她说话,思绪还停在她的第一句话。

「原来你被退学了。」他淡淡应道。

赵一冬一愣,接着笑着不断点头,「对啊——我被退学了,」她装出一副无辜的表情,「很可怜吧?」她眨眨眼睛,转而又露出笑容,好像这件事一点也不稀奇,「所以你要不要考虑把我的房租减半啊——」

这次俞斯南学聪明了,没等她说完,直接把门关了起来。

赵一冬看着猛然在自己面前关上的门,有些愣然。过了半晌,她才没来由地爆出一阵大笑,「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她笑得肚子有点痛,眼泪都流出来了。

就连她都不知道自己在笑什麽,只好继续笑下去,笑到整个人躺到地板上打滚都还停不下来。

「呼、呼——」她终於停下笑意,望着天花板,淡淡开口:「其实台北也没那麽冷漠啦!」赵一冬不禁莞尔。

***

赵一冬入住後的第五个早晨,恰巧是星期日。她蹦蹦跳跳跑到客厅,抓住俞斯南的手,晃呀晃地,问:「欸欸大叔——我问你喔,你知道这附近哪里有寺庙吗?」

「寺庙?」俞斯南看了她一眼,有些困惑,一边不着痕迹地把手抽出来。

赵一冬点点头。俞斯南没有回答,只是看着她。

换赵一冬觉得困惑了,开口:「大叔,你干嘛不说话?一直盯着我看,你是爱上我罗?」赵一冬突然摀住脸,一脸娇羞,「嘿嘿嘿——你既然爱上我了,那我的房租是不是可以不用付了,拜托,你虽然是个大叔,但也知道追女生不能让女生付钱的道理吧——」

「闭嘴。再吵就涨十倍。」俞斯南才刚开口,赵一冬立刻举双手投降。

俞斯南和赵一冬相处这五天下来,终於找到压制她那张嘴的方法——当她是空气根本没用,俞斯南活这三十几年来还没见过这麽吵的空气。果然只有涨房租才是最实际的。

赵一冬吃吃地笑了,紧紧闭着嘴巴不敢吭声。

「……我不说话,是在等你解释。」俞斯南说。

赵一冬露出恍然大悟的表情。这麽一回想,她跑来找他的第一个晚上好像也是这样——大叔连她来干嘛也不问,只是等她自己解释。

原来大叔行事作风这麽大牌啊,赵一冬心里腹诽着,「哼哼,我偏不告诉你!」赵一冬吐吐舌。

现在到底是谁不告诉谁?俞斯南无奈,「那我也不会跟你说哪里有寺庙的。」

赵一冬愕然,「蛤?你说什麽?大叔你不可以这样啦——算了、算了,跟你说也没差。不过,不是我要说啊,大叔你是不是智商有点问题?庙除了拜拜还能干嘛,我当然是去拜拜的啊——」

俞斯南无话可说。这麽一问,庙除了拜拜还能做什麽,他还真的想不到。看来智障真的会传染,而赵一冬身上一定带有强力感染原。

他赶紧低头啜饮咖啡,当刚才的糗事没发生过。赵一冬一个人在旁边捧腹大笑,最後在地上打滚了几圈才摇摇晃晃地站起身。

她笑到觉得自己有点晕了,正想伸手去扶墙壁——「别碰墙壁!」俞斯南突然吼道,额上青筋突突地跳着,双眼狠狠瞪着她,手里的咖啡杯也止不住地震颤。

看得出他真的动怒了。

赵一冬被这麽一吼,愣了几秒,不自觉褪去笑容。大叔是恼羞成怒喔——干嘛突然吼这麽大声——但她突然不敢调侃他了,他的表情太严肃了。

她往後觑了一眼那面墙。到底有什麽摸不得的?不就是一面贴着碎花壁纸的墙吗……这大叔果然有怪癖,不但喜欢穿碎花内裤、还把一面贴着碎花壁纸的墙壁当作宝。

俞斯南吼出声的下一秒就有些懊悔。

他不该动怒的,他也不知道自己为什麽要反应这麽大——明明他以为自己已经……他以为自己已经释怀的。

他的手忍不住地颤抖,咖啡洒了出来,滴到了地板上。俞斯南看着地板上的咖啡渍,整只手臂不自觉爬满了鸡皮疙瘩。

熟悉的触感再度爬上他的心头。热咖啡自头顶浇灌而下,沿着他的五官轮廓下坠……他甚至能感觉到未溶解的咖啡粉末抚过他的侧脸——俞斯南觉得眼前一片黑暗。那些熟悉而陌生的感受又再度缠身,如影随形……

「欸,大叔!你怎麽啦?我知道你对於吼了我这件事很自责啦,但道个歉就没事啦,我不介意的!」赵一冬看着俞斯南的异状,不自觉伸手去碰他的手,却被他一把抓住。

俞斯南的眼神很恐怖。赵一冬愣然地望着他,觉得自己的手腕被拽得有点疼——大叔的眼神里有着扭曲而深邃的黑暗,像是随时要将人卷入瞳仁之中——赵一冬缩了缩脖子,开口:「……大叔?」

俞斯南似乎终於恢复理智,他紧拧着眉,松开了掐住赵一冬手腕的那只手。他将头转向另一边,语调有些颤抖:「对不起。」

「就像你不追问我怎麽被退学一样,我也不会问你为什麽要生气的——喔,天啊,我讲得好像偶像剧台词,大叔可不要爱上我罗,我可是个危险的女人——」赵一冬甩了甩头发,笑得灿烂,自以为魅力无穷。

俞斯南用余光看她胡闹的样子,有些无言。他有点後悔跟她道歉。

但一想到刚刚自己那样被赵一冬看见,有些莫名的羞愧感。俞斯南伸手掩住自己的脸,暗暗沉思。

赵一冬从厨房拿来抹布,跪在地板上仔细擦拭。

俞斯南偏头看她,沉默不语。

突然,「要我带你去吗?」俞斯南启唇,「寺庙。」

「咦?」赵一冬有些惊诧地抬起脸,「嘿嘿,你怎麽突然对我这麽好?有什麽阴谋吗?」赵一冬咧开嘴笑着,露出两排白牙。她还有小虎牙。

这是俞斯南第一次认真端详赵一冬。她有一张圆圆的小脸,两道浓眉、一双清澈如水的眼睛。她的眼神太纯净了,纯净得俞斯南无地自容。

「当我没说吧。」俞斯南抹了抹脸,别过头去,不再看赵一冬。

「哦……」赵一冬先是露出失望的表情,接着又绽开笑容,说道:「那就算啦!」说完,她又继续俯身擦地板。

俞斯南重新看向赵一冬。这次他不再说话了,就只是这样静静望着。

擦好後,赵一冬拿着抹布走到厨房。她洗了洗抹布,将它拧乾後整齐地披到架子上。她两手撑在流理台前,像是在思索什麽——

大叔最後还是没跟她讲哪里有庙啊,浑蛋!

算了,问他还不如问爸爸!赵河可是一个无所不知的超厉害爸爸啊——她从口袋里掏出手机,拨通号码。

「喂——你这不孝女,这个假日没要回来也不先通知?害老爸我在家里乾等了整整一天!」

电话那头一接起来就是赵河激动的质问,赵一冬不禁笑了出来,她开口:「爸,你冷静一点啦!我最近有个大活动要办,要留在台北才行,可能很久都不会回家。」

电话那头沉默了几秒,「唉,我知道了。学校生活还好吧?」赵河收拾好情绪,笑问。

赵一冬听见爸爸问起学校生活,有些许的迟疑,她舔舔下唇,佯装出亢奋的情绪:「当然好罗!哪会不好?嘿嘿,别忘了我可是谁的女儿!」

「说的也对,我赵河的女儿怎麽可能会不好呢?」

「对了,爸,我问你喔!就是啊,我朋友生病了啦,看医生一直都好不了;我想问你有没有神明是专门拜这种的——可以让病赶快好起来的。」

赵河有些吃惊,「你朋友年纪轻轻,得什麽病啊?要不要紧啊?拜拜只是求心安,不代表有医疗效用啊!」

赵一冬微微一笑,接下来的话却有些难以启齿:「拜托,好歹我也是医学系的,当然知道罗……不过她的病有点……嗯,总之有些严重,看医生也一定好不了的那种……我只能寄望超自然力量了。」她的语气充满犹豫,赵河也听得出来,反问:「难道是心理上的病?」

赵一冬没有回答,只是继续说:「有吗?那种神明。」

「你人在台北的话……我倒知道有一间拜神农氏的庙蛮有名的,你有空再去看看吧!神农氏你知道吧,就那个为民嚐百草的。切记不要拜牛肉,牛是帮农人种田的——」

「爸,我知道啦!」赵一冬无奈笑道,「你以为我还是三岁小孩吗?用这种口气跟我说话,好幼稚喔!」赵一冬吐吐舌,忍不住调侃。

赵河笑得开怀,又和赵一冬寒暄一阵。

突然,赵一冬开口:「爸,我遇到俞斯南了。」

赵河有些惊喜,「哦?真的吗?在哪遇见的,那孩子过得还好吧——」

「他看起来是过得不错啦,不用担心。」赵一冬的目光飘向客厅的方向,止不住笑意。

「我们……住得很近,非常近。」赵一冬不自觉说出口,她赶紧补充:「我是说离我们学校很近啦!我发现的时候吓了一大跳呢!」

「那真是太好了。」赵河笑道,「有空的话,你一定要多去关心他。」

「蛤?我以为你会跟我说『有需要帮忙的话一定要去找他』之类的。」赵一冬用手拨了拨头发,满是困惑。

「哈哈——好像真的应该是这样,不过,一冬啊,你听着……」赵河的语气突然正经了起来,「斯南这个孩子……唉,总之,比起你,我觉得斯南会更常有需要帮助的时候。」

赵一冬想继续问下去,爸爸却已带开了话题:「好啦!你赶紧去忙吧,不要太累了,三餐记得按时吃。最後还是那句话——不用太想家,家一直都在这里,不会跑走的,爸爸也是。」

赵一冬莫名地觉得鼻酸。她的眉头不禁紧紧蹙起,伸手捏捏自己泛酸的鼻子。

「怎麽不说话?」赵河在电话那头问道。

「我知道了啦!」赵一冬强忍住泪水,「等我忙完一定会回去。一定。」话一说完,她赶紧挂掉电话,只怕自己会忍不住在通话时哭出来。

才刚挂掉电话,眼泪就夺眶而出。赵一冬伸手抹掉眼泪,硬是挤出一个笑容。

「笑比哭还难看。」突如其来的评语,赵一冬被吓到了,瞪大眼睛看着俞斯南。

俞斯南走近她,把她轻推到旁边,接着打开流理台的水龙头冲洗自己的咖啡杯。

他刚才远远就看见赵一冬那张脸扭曲得像什麽一样,哭不像哭,笑又不像笑的样子,实在忍不住就给了她一句评语。

「……大叔。」赵一冬喊。

「嗯。」俞斯南只是轻轻应答,继续冲洗自己的咖啡杯。

「为什麽爸爸说你——」为什麽爸爸说你很需要帮助?本来是想这麽问的,直到最後一刻,她赶紧踩了刹车。

「赵河老师说我什麽?」俞斯南有些疑惑,抬起头来望着赵一冬。

「哈、哈、哈……什麽事都没有。我刚一时混乱讲错话了啦——我是想问你,每天喝这麽多咖啡不会睡不着吗?」

俞斯南把水龙头关上,低着头不发一语。

他相信赵河老师不会说他什麽坏话,所以他不打算去追究赵一冬本来想讲些什麽。

「不会。」俞斯南一边回答,一边将咖啡杯倒过来沥乾,「如果喝了就真的能睡不着就好了。」他沉吟了一阵,又说:「可惜我的体质似乎跟咖啡很合得来。」

如果每晚都能保持清醒就好了。那样他就能见证黑夜转为白日——他就能亲眼感受,那些回忆越来越远离自己。

「喔——」赵一冬无话可应,只好这样回答,「还是少喝一点啦!一天喝那麽多也不好。」

俞斯南有些愣然。突然觉得此刻的赵一冬和平常那个缠在自己旁边聒噪不已的她略有差距。

「不能回家让你很难过吗?」俞斯南问。

赵一冬微瞠双眸,接着露出白牙,「嘿嘿嘿——大叔在关心我吗?你是不是真的爱上我啦?我说过了,我可是个很危险的女人呢——」

「如果你难过就会话变少,我希望你现在是难过的。」说完,俞斯南把咖啡倒放在流理台旁,长腿一迈便离开了厨房。

听完俞斯南那趋近於毒舌的话,赵一冬只是笑了,而且笑得很开怀。

即使赵河说,那个男人需要帮助的时候很多,此刻的赵一冬却觉得,她需要他更多——这也是为什麽,她现在必须待在这里。

***

俞斯南坐在教师办公室里,正准备开始备课。快要迎来第一次段考了,每个班级的进度都有些吃紧,不加紧授课脚步是不行的——他长吁一口气,拔开红笔盖正准备开始做笔记,却感觉牛仔裤口袋的手机开始不断震动。

他从口袋里拿出手机,却见来电号码是家里的电话。一定是赵一冬。

「喂,赵一冬,我现在在上班,不是你能随便打扰的时候——」

「大叔……救我。」赵一冬的声音听起来有些孱弱,像随时都会飞散。

俞斯南皱起眉,「你干嘛?喂?」

赵一冬没再说话。透过手机,他能听见她粗重的喘气声,猛然一声惊叫差点没穿破他的耳膜:「啊——救命啊——大叔你快来救我啦——呜呜呜——」

俞斯南傻了几秒,下意识就是抓着手机往外冲,一路从办公室跑到停车场,不曾放慢脚步。

『拜托,谁来救我都好啊——』

『谁快来救我——我到底做错了什麽?我什麽也没做——呜呜呜——』

回忆的声音好吵。俞斯南将油门踩到最底。

『啊——救命啊——大叔你快来救我啦——呜呜呜——』

赵一冬的声音好吵。

油门已经是最底了。俞斯南止不住愤怒,重重地搥了方向盘。他紧紧咬着下唇,闯过好几个红灯,在台北的街头四处乱窜——

下了车,他连车都没停好,几乎是用冲的,一边从口袋里狼狈地翻出钥匙。

钥匙探入孔洞,俞斯南试了几次都没对准,更是焦躁,死命地把钥匙插进去。

终於,第五次尝试他终於解开锁了,他毫不犹豫地打开家门——他看见赵一冬惊恐的表情,还有……

蓦然,他眼前一片黑暗。他甚至能感觉自己的脸上有什麽东西正在蠕动……

赵一冬的眼睛瞬间睁大,脱口而出:「我的天啊!」她蜷缩在沙发里,爆出一阵惊恐的尖叫,「啊啊啊啊——小强飞到大叔脸上了啊啊!南无阿弥陀佛——轰哪咪咪轰——霹雳卡霹雳拉拉多多莉娜贝贝鲁多——救命啊!」赵一冬的眼泪都飙出来了,双手紧紧摀着脸不敢再看。

俞斯南的脸被小强攻占了。当俞斯南意识到这一点的时候,已经是赵一冬喊完那一串咒语後的事了——他的脸色逐渐发青,想要抽动脸颊却又碍於脸上那只不速之客而不敢动弹,他的脸都快要抽筋了……

一秒,两秒,三秒,俞斯南没有说话。

一秒,两秒,三秒,俞斯南整个身体都在颤抖。

一秒,两秒,三秒,俞斯南开口了。不只开口,还是怒吼。

「赵一冬!你是白痴啊!」

「啊啊啊你不要乱动啦牠会飞起来啦呜呜——夭寿喔牠真的又飞起来了啦——我的妈呀不要飞过来——大叔你乾脆把牠吃掉好了不要让牠靠近我啊——谁快来救我吧,呜呜呜……」

混乱终於结束後,俞斯南把自己关在厕所里,重复冲洗自己的脸。

赵一冬站在门外,尴尬开口:「对不起,我不是故意叫你回来的……只是我真的很怕小强啦!」

俞斯南没答话,只是站在洗手台前,再一次抹上洗面乳,准备开始洗第四次脸。

『拜托,谁来救我都好啊——』

『只要救我就好了,我只是叫你救我而已。』

脑海不断浮现那些声音,一字一句,不停在耳畔萦绕不去……俞斯南打开水龙头,手掌捧起水往自己的脸上泼。

『我只是叫你救我而已。』

俞斯南感觉泡沫渗入自己的双眼,伴随强烈的刺痛……

「大叔,真的很对不起啦……你不要都不说话。」赵一冬倚在门口,沮丧说道,她顿了顿,又继续说:「今天晚餐你想吃什麽?我今天亲自下厨感谢你吧,嗯?所以不要不说话啦,我又不是故意的。」赵一冬整个人贴在厕所门板上,对着里头的男人不停说着。

突然,厕所门被向内拉开,赵一冬来不及保持平衡,「啊啊——」她整个人往浴室里面倒,她赶紧闭上眼睛。

俞斯南一诧,赶紧接住了她。

赵一冬瞠大双眸,发现自己栽进了一个温暖的胸膛,脸颊一热。

「我没怪你。」他的声音从上头悠悠传来,一边将赵一冬轻轻推开。

赵一冬涨红了脸,目光直直定在俞斯南的胸膛,不敢看他的脸。

俞斯南沉着一张脸,他现在没心情跟她闹,只是说:「既然蟑螂都处理掉了,那我回去上班了。」

赵一冬抬起头,只见俞斯南的脸上充满水珠,滴滴滚落。

在这一刻,赵一冬甚至以为他哭了。她愣在原地,直到俞斯南走远。

她还是不清楚发生了什麽,唯一知道的是他真的生气了——不,那样的情绪又好像不是生气,而是一种,更为深沉的躁怒……

俞斯南的手机里有好几通未接来电,全是教务处打来的。他这时候人应该要在教室里上课的。他眉头一皱,拨了回去。

「我是俞斯南。对不起,我家里临时出了点事。」俞斯南打开车门,坐了进去,「真的很抱歉。」又道了几句歉,俞斯南终於挂断电话。

他迟迟没有发动车子,目光盯着自家大门,眼神复杂。

一秒,两秒,三秒,俞斯南长吁了一口气。

一秒,两秒,三秒,俞斯南苦苦一笑,点开手机的连络人,醒目的「赵河老师」四个字映入眼帘。

明明那些痛苦的回忆都过了那麽久,他以为自己的心早已如水一般平静……为什麽赵一冬却总让他不自觉想起那些?

就像一块石子投入湖水掀起圈圈涟漪——好不容易趋於平静的水面,又再次有所波动。他真的不想回忆起那些。

一秒,两秒,三秒,俞斯南准备按下通话键。

然而,到了最後一刻,他还是停下了。

俞斯南想起了,她来找他的第一个晚上。

那天晚上很冷,雨下得也很大。她当时在哭——即使下着雨,他还是看得出来的。

俞斯南就只是站在远处。看着人们因为突如其来的大雨而逃窜着,人影交叠混杂——却只有她,毫不犹豫地向前走着,在那些重重的黑影之中,踽踽独行……而他只是静静望着。

看着赵一冬张开双臂,任由雨水淋湿她的每缕发丝、每寸肌肤——然後,他看见了,他看见她在哭。她的眼泪就像那场大雨一样,来得如此突然。

大雨洒满路面的声响既宏亮又清脆,俞斯南却好像只听得见她的呜咽;雨丝汇集模糊了视线,俞斯南却好像能清楚看见她的泪水,混着雨水滑落脸庞。

拥有伤痛的人不会只有自己一个——俞斯南直到看见她的泪水才明白这一点。

活在这世上的人,没有人不曾经历悲伤。所以他不能那样自私。

残忍回忆有很多,一点一点汇集成一道大浪,总是试图将那些在海上载浮载沉的人们卷入。

而他不能这样自私,为了让自己远离大浪,就冷眼看着别人的船直直驶入大浪之中。

俞斯南叹了口气,最後还是把手机收进口袋里,发动车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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