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还是一点也没变。」他垂眼无奈,笑意浅浅。

近看她的眉眼,与初见时尚是豆蔻年华的她相比,出落得愈加大方嫺雅,却一如往昔地全无小姑娘的羞怯,偶尔耍小性子,闹几声笑话,博自己一顿没好气的佯怒,然半日不到又恢复云淡风轻的神态。

若不是那日相见之後被她百般纠缠,三天五日就翻墙、走後门地到他府上叨扰他练字作画,若不是她骨子里深埋的孤寂依稀如光影析出,使他忆起少时父亲离乡奔劳、童年与娘亲相依为命的一段,如今韩元帧依然无法相信自己当初会糊里糊涂与一名陌生女子作结拜兄妹。

「是你变了,大哥。」李穆贤望向他眼,一字一顿道。停顿半晌後视线不敢也不能对上他,逐渐低了头,声线虚弱如蚊蚋:「都是我害你的。」

你的洒脱、你的自在、你的闲逸已不复存在,取而代之却是如蜷缩墙角的困兽被削去利爪,静静地舔舐淌血的伤口。可恨的是夺走他一身自傲、留下满地哀愁的罪责,有一部分她必须承下。只是没想过,有一日她会无意中摧毁了那个茶楼上英义的俊雅公子。如今方弥补,不知是否为时已晚?

韩元帧的身子倏然一震,嘴角挂着的浅笑僵硬欲卸,长月浓烈的愁苦积存於心,一时扩散至四肢百骸,如波浪一层一层蔓延席卷,胸口抑制不住地抽搐地,又只能维持镇定道:「阿贤,这不关你事。莫要将责任往肩上扛,只怪我没处理妥当……」

「韩元帧,为何你偏要这麽说?若非结识了我,若非碍於我身份尴尬,你们原本可以快活地过日子的。」

「傻丫头,不是你出现,我亦无缘遇见阿陵。」——

梅远城乃座落於烟城西郊的一座小城,河边垂柳,莺语鸣翠,民风朴素,吸引了不少年迈商贾於此地安享晚年。两城交界有一座灯火鼎盛的寺庙,名唤法音寺,供奉着上天掌管寿元、平安和佛语等的八路神仙。每逢初一、十五,遥迢百里的香客亦纷纷慕名而来,但求得到上签,不仅是祈愿阖家安康,更重要的是聆听佛祖的慧语,以达灵台素净,不染一尘。

朝露初结,白雾未散,天边仍挂着几颗微亮的夜星,盼望与东升的曦阳同辉的一刻到来。

古刹晨钟敲响,法音寺的弟子张罗着清扫前院祭坛右方的一片空地,而韩元帧则整理一旁长桌的画卷,将琳琅满目的字画挂在架上。有笔法遒劲的前朝书法家张默的题字,有当世名誉天下画家贾焘的山水墨,还未算待上架的名家墨宝,随手一份卷轴便可价值连城。

「才子落魄处,佳人相会时。」李穆贤悠闲地背着双手踏步走近,一脸惋惜地啧声哀叹。「大哥何以此般惨澹,要靠变卖字画维生呐?」

「佳人安在?莫不是说你吧?若我生活潦倒,到时可得依赖义妹援助。」韩元帧打趣她道,一年下来,他已习惯与李穆贤相互调侃的相处方式。

「怎麽?难不成我太差,入不了大哥的眼?何况以大哥京都才子之名,只须即席挥毫泼墨,转手可得千金,何必我一等失意皇族救济?唯一没想到的是,你连此等传世之宝都肯割爱义卖。」

「承义妹谬赞了。左右收藏也不过放着,若能筹得些许银两援救江南的燃眉之急,也算为灾民略尽绵力。」思及千里之外深受水灾厄苦的百姓,韩元帧浓眉浅皱,如此相比,区区几幅字画更微不足道,何况部分乃知交相赠、为社稷献出的微薄心意。

「大哥,你不用担心……」话语未尽,李穆贤眼利地瞄到寺门不远处一衣匆匆的湖绿薄纱以及发髻上摇曳的金步摇,也幸好女子此刻没望向这边,才没当场逮到。她遂身姿一弯,灵巧地躲到古井後的灌木丛中,还不忙回头提醒韩元帧,嗓音变得急促慌乱:「大哥,我皇姊来了要捉我回去,你替我挡一下!」

「阿贤……」韩元帧无奈地望向门外,李穆贤前脚刚走,一名女子便步履生姿、风风火火地赶至。

此时天已放明,西郊薄雾缭绕,女子收起手中油纸伞,仍遮不住早春厚重的湿意。露水沾染她的发鬓,於霞光下晶莹,可她无暇顾及,扫视一遍寻获不果後,余光触及围墙下挺立的月白身影,遂碎步行至他跟前。

「这位公子,请问你有否见过一名身着素装、头戴梨花簪的女子?」身为燎星公主竟擅自离宫,还被侍卫目睹与男子厮混,成何体统?虽与李穆贤鲜少来往,但毕竟血脉相连,自己也不想看她因此被褫夺身份,扫地出门;何况身为长公主,她也不容许後宫中有此失德败行的丑闻。趁事情尚未扬开,私下处理比较妥当。再这样下去,只怕皇室的颜面就让她丢光了。

「姑娘莫急,」俯头见她的发带如缠枝般穿梭於梳得整齐端庄的飞云髻之中,韩元帧顽心生起,伸手一触她发髻上一滴凝结的露珠,珠状瞬即破散化水,融入她繁复的墨发中。

「你……做甚麽?」感到头上丝微渗凉,她摸上发丝,指尖有些许湿润。他分明没触到她,抬手的一瞬却使她恍惚间错以为他在抚摸她的头,而那掌心的热暖默然流淌至她被露水沾湿的雪肤上,身子禁不住轻微颤抖。

「没甚麽。」他嘴边噙着一抹满足的笑意,遂脱下自己的月白外衣,披到李贵陵的肩上:「现在天边乍晴,晨露稍重,姑娘此身单薄,莫要着凉才好。」

「……多谢公子。」她一时难以反应,不自觉低下头,双颊暗暗染上嫣红。沉默半晌,她抬眸瞥见摆满长案的画卷,驻足於边角上一幅山水墨前,眸中盈满欣赏之色。「雾白盛雪,峰顶一枝墨莲独立,巍然俯视苍生;两岸猿啼鹤唳,神色绝然孤寂,想必这位文人於作画时虽心中苍凉,却又仰望着高山上的墨莲,是心志高远之人。」

听清她自信逸出的一字一句,韩元帧一时怔忡,心底无法与人诉说的寂寥竟猝不及防被她轻易地撩起。

稍稍稳定心神,韩元帧浮起平日自若的闲笑:「作画者正是在下,承蒙姑娘不弃。若姑娘喜欢,可买下这幅画,所得的银两会送去江南灾区,姑娘亦可存德积善。」

「是麽?」李贵陵眼角定在画轴右下角的墨印,心里反覆喃喃这一个名字,似乎要烙於心间,韩元帧,是你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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小补充:最近出现一个角色有两个名字,其中一个是字(姓与名是由父母赐予,字号是成人後才取的,代表人生哲学、态度),两者意思相近,但使用场合不同(字是在较亲密关系的人才叫的,如父母、朋友,而名就比较正式):

例如-->女主:名——穆贤,字——端成(虽然前面写了这是出生时取的ORZ)

长公主:名——贵陵,字——襄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