翌日。

早晨我换上简便的黑色长T,梳理好自己就要出门。

小祥睡眼惺忪的步出房间,见我由面前走过便拉住我衣角,『你要去上班了?』也许还没戴上眼镜的缘故,小祥眼神有些茫然,迷惑的像五岁小孩仰脸问妈妈什麽时候回家。

我禁不住弯嘴,眯眼笑出声,「我看起来像要去渡假吗?」挑高眉梢,我满意地望见小祥瞪视的目光、神智瞬间清醒的模样。

他揉揉鼻尖,吸下鼻腔,掌根抹过眼尾,『要不要我载你去?』

「不用喇。」我晃晃手上的机车钥匙,金属相互碰撞,清脆的匡啷啷。

『反正我也要去出版社啊,顺路。』

「顺什麽路啊,你以为我不知道你出版社在哪里?」我拢紧眉间,斜睨他半眯的眼,「你赶快早餐吃一吃,要冷掉了。」

我回身直指餐桌,上头摆着一盘葱蛋,与我稍早烤好的吐司三明治。

他呐呐地望过去,我看着那呆样直想笑,但看看时间不早了,还是止下嘲笑的想法,向他挥挥手。

「上班先,掰掰。」我边说着边扭开大门。

而他迟钝的望回我的脸,速度慢的可以,随而理解的颔首,『掰掰啊,路上小心。』

以为他还脑子顿顿,不料下秒便见他眼光一转,撩起恶质的笑靥。

他一手揣入睡裤的口袋,一手意思意思地挥下,补句『一路好走。』

听得我暗自磨牙,瞪住他歪头微笑的伪善模样,随脚踢倒屋外花圃里的一盆日日春,换来他一声惊叫。

『太没品了吧!』小祥拧住眉间,连忙上前将日日春扶正,徒手捞回洒落一地的深褐土壤,也不怕睡衣弄脏。

见他慌乱的手足无措我大弯唇线,自顾着发动机车出发了。

晨间的风非常凉爽,吹得我眼微眯,我想像风要是有颜色大概是水蓝,清澈淡然的色彩缠绕枝叶间。

我催下油门,机车发出不耐的滋滋声,前进的速度冲快一些,随即回到原先的龟速,老旧引擎啵啵啵啵,拖曳长串的白烟。

机车是小祥送的,在我大学三年级时送上,他说他终於买了台新的,洋洋洒洒的说是智慧型的电脑机车,『我旧的那台就送你吧。』

当时我有点恼怒,为什麽我要骑旧的,但接着听小祥说新手驾驶还是骑自己熟悉的车比较安全,也就摸摸鼻子的说也对。

坐这台老机车上下学的日子还很鲜明,只手揽着小祥微绷的腰侧,国一的我在後座左顾右盼着沿路的路树向後飞越,我听见小祥隔着口罩哼起曲子,高低起伏的有些走音,我不住嗤笑。

日子涉过我的国一与大半的国二,侧坐於破旧的椅垫,我日日夕夕听着小祥哼一样的曲,一样的破音,之後他会说起园艺的事,花草的种类与香氛,甚至怎样的药草有怎样的功效他也知道,像神农氏一样。

偶尔他会单手骑车,另一手直指路旁高大的树木,语带笑意的解说树种,吓得我连忙叫他两手骑车,接着小祥会咯咯的笑,笑得头微仰,灰白的安全帽顺势撞至我的,敲出叩的一声。

每天每天,讲也讲不听的小祥,对植物情有独锺的小祥。

我想起他说过植物不会伤害人,它们只是乖乖的活着,等人来浇水,听人说话,看人路过,就只是那样活着。

我记得我听了是一愣,在颠簸的後座沉吟,我说那不是很无聊吗?

「那不是很无聊吗?」

他耸肩笑笑,龙头一转,在学校侧门停下,『不会无聊吧。』他笑道,『每天光合作用,应该不会无聊。』

我听了是扯扯唇畔,一脚掂地的下车,听见他还在说。

『只要有太阳,有空气,有水就够了,植物只要有那些就能活下去,』小祥弯腰替我抓起踏垫上的蓝灰色书包,意味深长的沉声,『不像人,要的东西太多了。』

然後他笑,饱含愁绪的笑。

我望着那张脸,顿时怔下。

那瞬间我感觉有东西在我心脏里炸开,隐隐的,冰凉的。

我不晓得何以名状,只得呐呐地接过书包,抱在胸前,轻应一声算是附和,随之转身入校。

那天之後他开始送我盆栽。

放学载我到家的黄昏时分,他会由机车座椅下的置物箱捧出一株巴掌大的小植栽,塞进我怀里。

他要我按时浇水,有空可以跟它讲讲话,像神经病那样。

『那样植物会长的比较好。』笑得眼半眯,他温吞的说,接着跟在我後头进家门,自己人一样的向我爸妈寒喧几句,随後出门离开。

不晓得为什麽,爸妈非常放心小祥,小时候也时常放我在赵家玩,完全不怕女儿被抓去卖。

对於小祥时不时送上的迷你盆栽,妈也喜欢的不得了,直说小祥是个温柔的男孩子,挑盆栽的眼光也很好。

於是後来,浇花施肥的工作妈心甘情愿的全揽下,我也就没多说什麽了,我是个怕麻烦的家伙,责任对我而言不过是种负担,没其他的,就是负担,就是讨厌,就是想脱身。

因为惧怕。

惧怕失责过後的死亡。

至今仍是如此啊……我忖道,随而抿直唇线,焦虑的啃咬下唇。

手指缓缓地压下煞车,机车带着我滑行一阵,眼看工作的SevenEleven就要过头,我赶忙伸出左脚止住车身。

我低首吁叹,骑车几年了还是不熟练。

仰首盯着SevenEleven亲民的招牌,我鼻息一吐,气丝匀长。

结果还是没钱乔正梦想,甚至连厨艺最好的保险推销员也没当成,就这麽浑浑噩噩当了七年的SevenEleven店员,父母也没怎麽反对。

几年前我鼓起勇气坦承自己想开餐厅、自己掌厨,爸妈先是愣下,停下手边动作往我看一眼,下秒耸肩答应的非常爽快,又做回自己的事。

「就这样?你们不反对一下吗?」

我不敢置信的来回望望他们神态自若的模样。

爸盯着报纸说干嘛反对,妈边切水果也点头附和。

『反正小丹自己赚钱自己开啊,爸妈反对什麽?开了之後记得请我们过去吃饭就好。』妈爽朗的笑。

从此他们相信我会存够钱,开家自己的小餐厅,总有一天。如同小祥总是相信我总有一天能成功培养一株花卉。

有着相信我总有一天会将事情做对、做好的人们陪伴,我是足够幸福的人,可我承担不起。

──只要有太阳,有空气,有水就够了,植物只要有那些就能活下去。

──不像人,要的东西太多了。

到头来我要的,或许并不是那些鼓励,而是能够掩盖自责的苦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