疏玉轩不大,於陵靖领着闵太医,一行人很快便从疏玉轩院门口走到屋里。
房里明窗薄幔,视线清晰,光线整体而言还算亮堂,就是随着人多显得稍有些气闷不适。
於陵凤不过稚龄四岁,又因为先天不足、体弱气虚,缠绵病榻是日常风景,虽为建平侯府唯一的嫡出姑娘,却总是住在距离外院最近的疏玉轩,也是於陵靖夫妇为了方便照顾的权宜之计;里头早被布置成了小姑娘整日不出门也能自得其乐的模样,看上去精巧奢华,无处不是巧思,令人轻易就能感觉到建平侯夫人崔嬣的用心良苦。
嫩黄、浅碧、粉红等各色轻幔软纱随着从雕各季花草的窗吹进来的微风浮扬,窗框上用水晶石串起的小铃发出悦耳的细碎敲击声,将春末夏初的暑气化去几分,却又不会遮挡太多阳光。
用沉香梨心雕制的桌椅散发着若有似无的木头香气,仔细一瞧,这些家具上还有砗磲玛瑙镶嵌,极是华美。
闵太医与两名内侍就这样被领到於陵凤床前。
「凤儿,这是闵太医,特地来给你诊脉的。」於陵靖淡淡地替於陵凤介绍,看着於陵凤乖巧地伸出手,面上不显,眼里却尽是忧心。
见状,於陵凤又觉得既感叹又无奈。
只是他也不能开口安慰於陵靖,毕竟他还得扮着个四岁女娃呢。
不过……於陵凤望向闵太医,他就没必要跟这个人类客气了,叫他仗着太医名头闯小女孩闺房,给他造乱添堵也只是刚好而已。
闵太医将手搭在於陵凤的手腕上号起脉来,却号得额角冒起了白毛汗。
这分明是混乱至极的脉徵,他回忆类似的脉象,怎麽都该是疯癫狂躁的残疾之人才会有的!
他再仔细看了看於陵凤、尝了尝於陵凤的药汤,更加肯定眼前的这个小女娃,除了久卧刚起的气色略差这点,还算是有点大病初癒的模样以外,气息镇定、眼神清澈、姿态安然,哪里像是这脉像上呈现的重疾之状?再一屏息深探,更是发现他多处经脉逆行倒置,别说身体底子,这小女娃真正的骨龄气脉性别是何等样,也一概探不出个所以然来,不免脸面灰败,有些悻然。
可他既然来了,便必须得诊出个结果。闵太医定了定心,半垂着眼皮转几下眼珠,起身朝於陵靖行了个礼。
「侯爷,请恕下官多嘴,有几个问题要请教侯爷与凤姑娘。」
於陵靖没有回答,却是将目光落在於陵凤身上。
这就是要让於陵凤自己应答了。
於陵凤没办法,只好装着女娃憨态可掬的样子,娇声问:「太医伯伯要问什麽?」
「……敢问凤姑娘,近日可服用过其他的药物?」
唷,看来这太医脑筋也够灵活的。於陵凤表面不动声色,心底却冷冷地哼笑一声。
他用魔力将残余的剧毒漏出,却不真的解开封印,而是用魔力疏导,让脉象与经络都呈现出一种百废待兴的假象,毒素被他牵引得熟门熟路,他想让这太医探什麽,这太医就只能探出什麽;加上他已经康复大半的身子是天生灵脉,脉动和一般的身子不太相同,现在跟毒素制造的假象混杂在一起,他就不信这闵太医还能诊出个五四三。
不过,俗话说:「上有政策,下有对策」,这闵太医居然不死心,还想从这错综复杂的状况里头摸出个线头来?
这麽想要线头,那我就给你一堆假线头,看你怎麽办。
於陵凤露出了特别无辜的表情,摇着头道:「凤儿几日前觉得好累好累,就睡好几日了呢,要怎麽吃药?」
这闵太医服侍皇室,也是个人精,他自然也听说了於陵凤昏睡数日的消息,正是为此而来,当即继续追问:「凤姑娘可还记得疲累症状出现以前,曾服用过什麽?」
看到眼前闵太医见猎心喜的模样,於陵凤心下不屑,余光却看见於陵靖严阵以待的紧张模样,却又暗叹一口气。
罢了,再绕圈圈下去可就不像四岁女娃了,把前主这真心疼爱女儿的爹急出个好歹来怎麽办……
想是这麽想,於陵凤却还是歪着头,奋力将女儿娇憨演了个十足。「好吧……可是凤儿说出来,太医伯伯可不许说出去呀。」
他伸手到枕下,假意做出摸索的模样。
事实上却是用神识调动银蛇镯,从他的洞府里随意捉了两片仙药雪天蔘塞进个小玉盒,再从枕下将小玉盒抽了出来,如此动作由这三千年魔物来做,也不过一瞬的功夫。
若没有银蛇镯中的收藏,就是用魔力复原经脉、淬炼毒素也不过是几日光景,而今既然取回了银蛇镯,要完全解除体内毒素的威胁,也就是从数种不同的配方里选一个喜欢的方法罢了。就算体内尚余三成毒素没来得及清理,距离真正痊癒只是时间问题──他这三千年的岁数可不是白活的。
拿出这两片仙药雪天蔘,权当是给别人一个答案:他手中雪天蔘成色剔透优美,不断散发着苦甘的清凉香气,一寸新鲜的蔘药就足以在京都最好的地段买下一座园子,然而,这等灵药生长条件苛刻,就算在冰封高山的灵脉上,百年也不见得能长成几支,更遑论拿出来秤斤论两地卖。
雪天蔘被尊称为仙药,便是因为这能洗髓去毒、健气养生,无论入哪种药都有益无害的药效,堪称有价无市,就算是一般修士间也堪称少见,何况是人间?於陵凤生为魔物,除了淬链魔力之外,三千年来无心修练大道,却全都把心血灌注在酿酒、寻酒上,各种各样的药草或灵植自然也多有蒐罗,其中一种「馥元酿」,就要用这雪天蔘作为第三味酒引,银蛇镯作为他洞府与库房所在,当然也放了一点库存。
他也是想着自己另有三支较大的尚且没用过,才肯挑了最小的一支,切了两小片出来塘塞闵太医。
「这是……仙、仙药……雪天蔘?」闵太医喃喃地说,口气有些迟疑。
这闵太医作为太医,自有他的阅历在,如今也只能凭灵药典上的描述辨认:雪天蔘,肥根瘦须,呈浅紫色,表皮微皱且布有半透明的斑块,切面雪色剔透,气味苦中带甘,闻之即有醒神功效,口服能驱百毒,整髓亦不在话下,若是入药,还能将药效翻数倍不止……
仙药雪天蔘?这不是侯府里的东西!
於陵靖眼底闪过惊异,看着於陵凤拿出来的蔘片问道:「凤儿,老实和爹爹说……这东西,你是从哪里来的。」
於陵凤一双漂亮的眼睛透亮,一脸天真无邪:「是梦里一个仙人哥哥给凤儿的。凤儿跟他说凤儿疼,他让凤儿吃这个,说是凤儿吃完就不疼了,凤儿醒来看见真的有,就吃了呀。」
披着四岁皮的千年魔物随口想了个幼稚的托辞。他也不想胡说八道,但不这麽做,难道他要跟於陵靖说:我是活了三千年的魔物,这样的东西他一向拿来酿酒,别大惊小怪吗?傻子才这麽说!
……算了,要是被拆穿,就逼纹延相那家伙假扮一回仙风道骨的「仙人哥哥」吧。
闵太医看了看眼前於陵凤天真献宝的样子,一时也将信将疑。
「凤姑娘可还记得,那位仙人的穿着长相?」
於陵凤自是不可能直接抖漏这点底,深知自己口中这弥天大谎若要取信他人,就必须说一半、糊一半,遮遮掩掩或一清二楚都会让圆谎变得更麻烦。
不过就是托词嘛,一个四岁稚儿半梦半醒的记忆也能信?
嗯,他记得东洲有个宗门专种灵药仙草来炼丹,那宗门服饰惯穿什麽来着……
他皱着小脸,扮作苦思的模样:「凤儿记不清脸了,只记得仙人哥哥好漂亮的!仙人哥哥穿得白,袍子边还有点翠绿翠绿的……唔,外头还有灰灰雾雾一层,不记得是云还是罩衫,好漂亮呢……」
闵太医听得直愣,就连後头两个内侍也低着脑袋变着脸色。
听这凤姑娘描述的衣着,竟是有些像是药王宗或道真门的打扮啊!五宗八门的人在东洲多半超然物外,就算插手俗世事宜也只是每十年招生大典,怎会突然出手医治这侯府千金?莫非真是巧合?见这军将出身的建平侯爷的脸色,也不像家中有此渊源……
「太医伯伯,凤儿肚子饿了,您看好诊了吗?」於陵凤歪着脑袋,乖顺地问道。
「……」
闵太医与那两名内侍最後还是一脸惊疑不定地带着「需要仔细检视」的仙药雪天蔘,回宫里覆命去了,而於陵凤则是被於陵靖再三叮嘱绝不可再服用生人给的药物。
於陵凤只能苦着小脸在於陵靖严肃的告诫和叮咛之下用完了午膳。
午後,於陵靖前往办公,於陵凤便趁机缠了香翡与崔嬣整个下午,简直都要挤出两泡泪水来,就为哄得崔嬣下令,将疏玉轩上下一干小女儿家的娇嫩华美风格,换成风雅明朗的装潢。
他实在是不想看到风吹进房里时,总是飘起一片一片的软幔,或是听到晶帘清脆的撞击声了!就算得扮成女娃模样,也不至於要是娇俏的类型吧?他宁愿走个英姿飒爽、不让……不让须眉的路线!
这要求自然不可能在爱子心切的崔嬣这里碰真正的钉子,於陵靖和崔嬣夫妇只当於陵凤到了分得清男女的年纪,当即仔细嘱咐他人前依旧得做好侯府千金以後,也就从了於陵凤的意愿,重新整理了疏玉轩。
崔嬣虽极为宠溺於陵凤,但在管事方面可一点也不含糊;一天忙碌下来,疏玉轩的软幔轻纱全都被换成雪白或月牙色的暗绣长缎,随处可见的珠晶挂帘也被撤了下来,各色镶嵌贝面的家具也换作较为清素的样式,就连房间各处的花盆也在於陵凤的哀求与撒娇下,换成了南天竹、长青木一类的雅植。
或许本该满足,但於陵凤看着改头换面却依旧明显是女儿家样式的「闺房」,沮丧地用手掌捂住脸颊。
他娘的!就不能连梳妆台也撤掉吗!还有那些珠翠罗绮!就连他想素衣皓裳都不许是吗!女装有男装一半好活动吗!当个人怎麽就这麽烦呢!
「小凤儿——哦,这是变天了?怎麽两日不见,你又不轻飘飘软嫩嫩了呢?」
隔日深夜,从黑暗处现身的纹延相一面欣赏墙上字画,一面谐谑地调侃的声音在安静的房里回荡,恼得他差点儿就要不顾外头只设置了一道薄薄的禁制,与他这该死的损友大打出手。
残烛昏影,少了那些层层叠叠的纱幔,就连阴影也显得规整得多,纹延相的出现也因此明显了些,不再像昨日那样,彷佛从黑暗中飘然而至,而是大步从影中踏踏而来。
山精移动是靠着地脉灵气,而这京都本身就处在一块地脉的「眼」上,加之山精为天地化生,与妖邪属性不同,不会被正气或罡气所克,可以说,整座京都就没有纹延相去不了的地方。
从阴影或是地面下走出来是这家伙特别喜欢的亮相方式,没准儿还计算了光线和角度如何如何才更有气势、更加潇洒不羁——特别做作。
「我整顿自己住处还要跟你报备吗?」望着损友那张笑得没心没肺的俊脸,於陵凤哼了声撇开视线,硬是没给纹延相好脸色,「你倒是会嘲笑我,待会儿我放蛇咬山精,就不知道外头那层禁制拦不拦得住你的惨叫声。」
纹延相摆了摆手,「安心吧小凤儿,我保证,这儿没人听得到我们俩说的体己话的──」
他说话最後不但故意怪腔怪调地强调体己话三字,还不太正经地朝於陵凤挤眉弄眼,将板着小脸的於陵凤逗得嘴角直抽,最後憋不住,两人又笑成一团。
「……你会来表示有个底了吧?快跟我说说这里是什麽状况。」闹了一会,於陵凤和纹延相才在桌前坐下,於陵凤定定地盯着听言後收起戏闹表情的纹延相,一双杏眼在幽暗的房里闪闪发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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