七少爷的粥喝得极慢,喝了一半,又停住了。小蕉的胃口出奇得好,吃了两个小菜包,喝完了粥,吃了菜。赵言看着她说,一会别打嗝啊?小蕉不理,招呼小二把这包子剩下的给她包起来。赵言拽了她两下没拽动。

你跟周妈越来越像了。最终赵言恼恼地说。

要你管。小蕉翻了个白眼给他。

赵言一脚踢在凳腿上,疼得呲牙咧嘴。

我这衣服不是你的吧?小蕉问。

不是。赵言看她那一身牙更疼了。

幸好不是。小蕉抱着包子有些开心。七少爷一直懒懒的。赵言忍无可忍,把小蕉揪到避人处教训她:你醒醒吧,带你出来是办大事的,不是带你吃喝玩乐的。这么多人看着,也应该晓得给咱爷留点面子。

要面子干什么?有里子就够了。小蕉混不吝地朝天看。

油盐不进的人,赵言真想狠狠咬一口。可此人又偏偏咬不得。若真咬了,那他的大腿定变成狗腿,连屁股也要分家了。

他扭个头走了,这一换马车行李什么的还需要重新搁置,他真没多少闲功夫教育她。只希望关键时刻她能有点用就阿弥陀佛了。

他们分到了一匹枣红马。马脖子上都挂着铃铛。铃铛上嵌印着“乐”字。明眼人都知道,这代表着什么。

没有什么人,也不知道其他几辆马车的主都躲在什么猫洞里,赵言寻不上帮手,只得自己把早卸下来的行李又挪进了新的马车里。

新马车比程府的马车还宽敞。车厢里铺着软毡,熏香熏过,备着各色小食,甚至连倚靠的软垫都有。赵言咂咂舌头,果然是低调的有气派。从外表看,和普通的大家子马车没什么两样,进来才知道,能享受的一样不少。这才叫真正的“富而贵”。

七少爷去如厕,小蕉抱着包子先爬上马车。她在马道边上拔了两棵狗尾巴草,车夫还没来,赵言坐在车厢外又开始打盹。小蕉一个人显得有些无聊。她看着赵言像是睡着了,把狗尾巴草顺着他的眉毛扫了扫,然后钻他的鼻孔,两人你逗我搡地打闹着,有草籽不小心落进了赵言的鼻腔,他难受得哼哧不出来,扭着小蕉的胳膊不松开,发誓也要让她尝尝这滋味。

七少爷在廊下看他们。两小无猜?情投意合?你来我往?打打闹闹?他的脑海里冒出了无数个词,无关风月,却也有风月。他的心里无端地有些酸。

赵言正把狗尾巴草全夺了过来,两人互相不让,野草已经面目全非。外人看着不外乎是哪位爷的两个小厮在闹着玩,玩不大,也是一种情趣。七少爷正想提醒着二人千万别往眼睛里糊,还没出口,只见小蕉两只小巴掌互相拧了拧,接着就摁到了赵言脸上。

赵言半晌傻了筋。小蕉把揉碎了的野草糊他一脸,他也没恼。因为那两只小手接触到他的脸的感觉,是那么地让他轻飘飘,晕乎乎,动弹不得。

七少爷弹了赵言两指。小蕉笑得捂住了肚子。

乐得忘形。七少爷说。小蕉赶紧巴紧嘴,一股溜地爬上马车。呆在车里,看赵言那呆样,忍不住又是一阵笑。七少爷想把车帘放下,想想,又喊赵言:东西都放齐了?

齐了,赵言抹一把脸上,咚地一声跳到车前板上。身上像灌了油,不自觉地想飞起来。

七少爷看一眼恶作剧的小蕉。因为笑得猛了,她的脸红扑扑的,晕染着两只眼睛水晶晶,头发虽然束高了,可这秀丽换多少男装都是掩不住的。

他突然觉出了危险。

也突然明白了蕉篱在别庄说的话。

程二的车夫没多耽搁,交接完就回去了。程七不想在这些人身上浪费心思,没给他赏钱。车夫倒巴巴望了望,见七少爷没话留,知多呆无益。倒是赵言说了声谢,惹得小蕉骂他哈巴狗。赵言瞪她说:什么哈巴狗,没见过,没听过,这是礼仪,礼仪,懂不懂?小蕉又气他:你叫两声,妥妥就是了。说完一蹦一跳地躲到七少爷右侧。赵言只能咬着牙发恨,找不到时机发泄。

现在车夫还没来,赵言也要去解手。小蕉又拔了根草,咬在嘴中,含混不清地喊:快去啊,这马跑得可快。赵言撒开腿跑。

“蕉歌”,七少爷突然唤她。

嗯?小蕉疑惑,府里的人从不这么唤她。尤其七少爷,更是没有。她慢慢坐直身子,侧过一直朝外的脸,等着七少爷的下文。

结果,七少爷沉默了。

小蕉一口气闷在心口出不了,像压住了千斤大石。她弄不明白他的心思。他也不叫她明白。

做什么?最终她先问。他人金贵,她只是个下人,低低头,家常便饭,算不得损失。

他依然沉默。像要借住这空气无形中的压力捆绑住她一样。绑着她老实地呆着,老实地陪着他,老实地别乱对别人笑,只对着他,即使什么也不做,就这么同呼吸,同心跳。

可小蕉却认为,这人,必定是犯了神经。她也不再开口,心里却盼着赵言赶紧回来。

还好赵言像兔子一样快地回来了,小蕉暗暗大松一口气。她知道只要赵言在,七少爷就不会太让她难堪。她的头发是周妈乱剪一通的,长得参差不齐,现在束高了,总有些碎发扫着她的脖颈。这身男装的好处是她若装乖,完全可以把下巴缩进衣领里,偶尔痒痒时,她就拿小手指挠挠。只是她这不经意地动作,倒把同行的人挠得浑身难受。

七少爷侧开眼,赵言没忘记给他带了两本书。关键时刻,这书便是七少爷的道具。只是此时,他满心的蚂蚁爬,不想看,不想往心里,却偏偏不受控制一样,丝毫不愿意落掉那一丁点的动作。

小蕉并不晓得爷们的心理,她恪尽了主仆间的规矩,把该收拾的收拾好,该做的做好,悄没声的,绝不打扰到主子看书。没什么事干,她又悄悄地挪到离赵言很近的地方,两人又开始小声地说话。

车夫终于像神秘人一样出现了。赵言和小蕉同时住声。七少爷本来一直在倾听他们说话,现在也明白了又要上路了。车夫训练有素地走到各自执鞭的马车旁,神色坦然,丝毫不怯。赵言细细地将来到他们车前的人瞅了一遍。这几个车夫着装一色,身形也相似,对着车厢里的人请安,口气规矩有礼,语调平静。车夫对赵言点点头,算是见过,赵言也对他点点头,小蕉往车厢里退了退,放下了车帘,小手沿着车帘边点了点赵言的衣袖。

棂窗被七少爷挑开了,光线变暗了,他把书卷进了行李。小蕉扒着往外看了看,并未再见到什么人出来。

几辆马车同时启动了。赵言却打起了万分精神。

七少爷又变得懒怠起来,手侧撑着,眼睛又闭上。小蕉闷着无趣,七少爷的书她又不能看,于是又一点一点挪到车帘边上,隔开一条小缝,瞧着外面的风景。

马车走得极慢。却又极稳。赵言心内感慨,同样一件事情,换个人来,就能做到极致。小蕉却若入了梦境。梦中她还是个小娃娃,睡在父亲做的摇篮里。那也是个春天,头顶上硕大的一朵大丽花挡住了阳光。她吮着手指,那上面残留着奶汁的清香。有人骑着木马而来,手中是一截柳条做的小鞭儿,口中不断“咄咄咄”地发声,而嘴颊不知嚼着什么,似乎还有清涎流出来。她厌恶地扭过自己小而软的身体,朝向那红色的艳丽,却不防柳条儿偏偏在自己的娇嫩的脸上荡来荡去。她放开手儿去抓,无奈那柳条儿变得如汁液般滑,她即使手舞足蹈也抓不住。

木马被搁置在一旁,骑木马的人坐在她的摇篮边,笑着说,看她,笑得多甜呀。

父亲也过来,拿湿布将她的小手小脸拂拭干净,并悄声地哄她入睡。她不想睡呀,她想爬起来抓那柳条,骑那小木马呀。父亲仿佛施了魔法,摇篮晃了没几下,她便合上了眼睛。

头磕到了马车横梁上,小蕉回了清明。左右不过一眨眼的功夫,她摸摸自己的口角,干干的,没流口水。

七少爷正慢慢打开她的包子袋,油纸已经汪汪亮,统共四个包子,七少爷却翻翻捡捡花了半柱香的功夫。小蕉看得眼累心累。她慢慢蹭过去,摸摸别人给预备的茶水,竟然还温着。她心下一喜,先倒了一点将干净的小杯再涮了涮,接着又倒了七分满小心地推到七少爷近前。她怕他吃包子噎着。

小蕉看见七少爷的喉结滚动了一下,似发出一声“唔”。

七少爷吃了半个包子,竟然把小蕉吃得相当口渴。她也给自己倒了满杯,转过身,背着七少爷喝了。赵言听见响动,也撂起帘子看看。小蕉朝他摆摆手。

想起还有三个包子,小蕉好心地问赵言吃么?赵言却说,那包子褶子厚得,给狗都不吃。

小蕉下意识地回头去看七少爷,七少爷恍若未闻,两手正仔细地撕扯开那半个包子,一小口一小口地往嘴里塞。

小蕉小声地凑过去:七少爷,不好吃就别吃了吧。话刚完就见四分之一包子堵在她的嘴边。你吃,七少爷说。神情活像受了委屈的半大孩子。小蕉觉得他下一刻就会哭出来一样,慌忙把那剩下的包子皮接过来捏在手心里。

喝水,她说。说完又紧了紧手心。赵言从背后伸过一只手来,要水喝。小蕉倒了一杯,递的时候把那紧捏的包子皮转到了他的手里。

赵言喝着水,盯着被捏得暖烘烘的一片包子皮发愣。吃吧?刚刚自己说什么来着?扔吧?又挺不舍。他用眼角扫扫车夫,车夫全程只关注车与马,视他如隐形人。赵言想了想,把包子皮又在手心里握了握,这下,这片相当荣幸的包子皮变得不仅有了温度,还有了棱角。他慢慢往嘴里咽,滋味甜甜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