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走回一片纯白的大厅,随便在一排排有如演奏厅客席的椅子中,找了一个空位坐下。身上则还沾有一些略带有一些涩臭的湿气,在这空间当中显得异常强烈。

无意识地把目光落回刚刚才结束通话的智慧型手机,试图用手掌把萤幕上的油渍与指纹拭去,却只是让萤幕显得更为肮脏模糊。

……好想听音乐。

随便哪一首曲子都可以,任何风格都无所谓。管它是巴洛克时期的前纺式(Fortspinnungstyp)管风琴曲还是美国黑人饶舌乐,管它是教会圣咏(Choral)还是校园民歌,我需要随便出现一些旋律填补心里的空虚,然而一片混乱的脑海中浮现不出任何音阶──只有耳边不时传出挂号灯呆板的提示音效:

「哔─啵─」

以及大约一个小时前的那阵重击──人类的肉体拍打在水泥地上的声响──

命运之神用柯佩雅的身躯演奏出的终止和弦(Schlußkadenz)。

医护室在放学钟声响起的同时便关门了。公务员并没有义务为了放学後还留在校内玩社团的小鬼们延长工时。

我抱起一动也不动的柯佩雅,才回到专科大楼内便感到体力不济;也许是刚才消耗了过多体力,又或许是她那毫无反应的身体让我心生恐惧;总之,就算她的体重再轻,想要一口气将她带到校门口的警卫室求助显然不太可能,所幸专科大楼内还有生科社在进行社团活动,在他们的帮忙之下找来了驻校教官──这或许是我上高中以来第一次感谢学校的教官制度。

之後,生平首次坐上了救护车,陪着昏迷不醒的柯佩雅进了附近的医院。

开启震动模式的手机显示出来电讯号。我一边走出医院大厅,一边接起了电话。途中除了脚步声之外没有其他节奏。

接起电话的同时,大厅的自动门也敞了开来,外头滂沱的大雨使我几乎听不到话筒彼端的声音,不过我还是循着指示,找到停在对面路口那闪着黄灯的轿车,然後三步并作两步地钻入副驾驶座。

因为教官留在病房内协助柯佩雅的母亲了解情况,而我又身处在陌生的医院中,虽然可以自己摸索搭乘公车、找到回家的路,但我实在身心俱疲,已经没有任何力气可以逞强,加上雨势越来越大,只好碰碰运气,拨了一通电话给老妈。

我在柯佩雅的母亲赶来医院後便离开病房了。她的母亲相当冷静,既没有劈头就对我痛骂,但也没有为将她送医一事道谢。或许当时她心中除了女儿之外,已经顾不得其他事情了吧。

不过那态度跟柯佩雅平常冷漠的神情如出一辙。我不禁感佩起基因的影响力。

「不要紧的,多亏了你的电话,我才能提早从办公室离开。」

坐在驾驶座上的老妈如是说。她大概把我阴沉的表情,误会成是打电话叫她来接送的内疚。

「你那位同学後来怎麽了?情况还好吗?」

刚才在电话中,已经稍微跟老妈说明自己为何会身处於医院之中;但详细情况我不太想解释。事实上,我也没办法很准确地解释。

「只是旧伤复发而已,没有大碍;主要是她好像因此触发心理的创伤,所以才失去意识。我想她应该一下子就会醒来了吧。」

「你没有在病房等着他清醒吗?」

「没有。拜托,在女生的病房内跟她的家长大眼瞪小眼,多尴尬啊!」

「原来你那位同学是女生啊。」

「……只是同社团的社员而已。」

「我什麽都还没问喔~」

老妈的语气显得非常愉悦。与我现在的心情呈现完全对比。

轿车内除了雨刷转动的声音之外,没有其他声响。老妈并不习惯在开车时听广播或放音乐──她说那样会使她分心。至於老爸有没有特殊的开车习惯,我就不知道了──我甚至不晓得他有没有驾照,因为必须时常跟客户喝酒应酬的关系,老爸平常不是由老妈开车接送,就是自己搭公车或计程车上下班,假日也没看过他掌握方向盘的模样。

其实我只要问一声就知道了──问老爸到底会不会开车──但我从来没问过。

就跟他们得知我没考上音乐班之後的态度一样。

他们什麽都没问。

而我也万万没有想到,自己始终不知如何开口的问题,就在这样寂寥的状态下从唇间滑了出去:

──妈,你曾感到後悔吗?

「嗯?後悔?」她打了方向灯,驾驶着轿车转出了巷弄,排进主要道路的车阵中:「後悔什麽东西?」

我没有答覆。

应该说,我无法答覆。那是我下意识问出的题目,因此我也不清楚究竟该如何更明确地表达出自己的困惑。

短暂的沉默之後,车子在信号灯转绿的同时,老妈开口道:

「如果人们都不曾感到後悔的话,我们这一行就没饭吃了啊。」

我的目光不由得地看向贴在挡风玻璃上的停车通行证。那上面打印着某家保险公司的名字。

──所以,为了怕感到後悔,人们才会去买保险?

「错了。」

老妈的双眼倒映着前方车辆的红色尾灯:

「人们为了在感到後悔之余,总是希望能得到一些弥补,才会买保险。但那其实并无法抵销後悔的事实,或者是憾事。」

她轻笑了一下:

「已经发生过的事,不可能消失。『Whatisdonecannotbeundone.』买保险这件事,只不过是一种补偿心理罢了。」

喜欢古典文学的老妈,随口就搬弄出马克白夫人(LadyMacbeth)的经典台词。虽然了解保险行为与心理机制之间的运作是一件好事,不过我还是非常担心身为保险专员的她,应该没跟自己的客户说过这些话吧?

──那麽,妈,你对自己的青春感到後悔过吗?

「呵呵,」

她笑弯了眼:

「超後悔的啊。」

听到预料之外的答案,我完全愣住了。

「虽然在我们那个年代,大家每天老喊着『青春无悔』、『青春无悔』的,找几个会玩乐器的创乐团、印几张文件就想办报刊,不时还北上参加游行,在中正纪念堂的广场举蜡烛、静坐……但现在回头一想,就知道根本不是这一回事;我也常常想着啊,如果我趁年轻时多花一点时间读书,多背一些英文……如果当时有好好把准备大学联考,也许就能够有个比较漂亮的学历,後来找工作就不会这麽辛苦了;如果没大学一毕业就结婚生小孩,先工作个几年也许就能卡到好职缺;甚至於,如果当时……」

她停顿了一拍:

「如果高中跟大学时,没有沉迷在玩音乐上,或许人生就完全不一样了吧……」

老妈的语气变地和缓许多,像是在叹息,又彷佛是在回味。

她年轻时参与的那个乐团,从未有正式演出的机会,就只是当时如满天繁星一般众多的校园乐团的其中之一,然而事实上那般晶莹剔透并非星光,仅仅是挡风玻璃上反射街灯的一珠珠雨滴,最终仍旧被时光无情地刷去──

那个可以让任何人尽情挥洒梦想的民歌时代也过去了,如今的我们似乎已活在一个找不到梦的国度……

「要後悔的事真的太多了:譬如,我若能够在第一家公司好好做,也许就不会连续换这麽多工作了;又或者是我如果能够紧抓着之前那个客户,抽到的佣金就能拿来付房贷了……甚至我也不知道後悔过多少次,居然选择跟你老爸结婚!啊!真是超後悔的,当时真是年轻不懂事,也没说要去找一个『三高』的对象,但你爸除了会弹那把木吉他之外,什麽都不会!五专毕业後整天就只知道骑机车找我或Susan兜风,诶,我们俩虽然是读私立的,但好歹算是大学生吧,还有学业要顾,谁有那种美国时间跟他鬼混啊!」

老妈踩了煞车,让车子在红灯底下缓缓停了下来,排在长长的车阵之中。

「但後来还是跟他鬼混了,一混就混了二十多年……後悔也来不及啦。」

是啊,後悔也来不及了。

时间已经过了。

现在想着如果能回到报考音乐班以前,甚至是接触小提琴以前的生活,根本只是逃避现实。後悔自己不知深浅,许诺要证明自己并非没有才能、证明他们当初放弃音乐只是逃避,也是无济於事。

反过来说,他们早早就认识了自己的极限、转换跑道,才是正确的判断。而我只是孩子气般地硬要跟他们耍叛逆罢了。

说也好笑,多少小孩想逃避继承父母未完成的梦想,我却自不量力,偏往火坑里跳,搞到现在如此狼狈。

望向窗外那一双双大小略异的车尾灯,我早该知道:就像每辆车都有固定的性能,每个人生来的才能也都不同;就算同样的是保时捷,两辆一起赛跑时总还是有胜负──然而,像我们现在乘坐的这台国产轿车,再怎麽样努力,也不可能跑赢保时捷。

「不过啊,」

老妈笑着放开煞车,通过了亮着绿灯的路口:

「如果没有组乐团、没有认识你爸,也就不可能生下你了呀。」

我忍不住深吸了一口气。

但她似乎没有察觉到我的诧异,继续说道:

「我也不是没想过:如果我的嗓音更好一些,或许就是我被唱片公司相中,而不是你的Susan阿姨。然而倘若我当时真的走向了演艺界,现在的生活会是怎样呢?会不会成为闻名乐坛的女歌星?会不会每天都有跑不完的行程、办不完的签唱会?也许有机会见到我崇拜的男明星,搞不好还可能成为萤幕夫妻呢~~我当然也有做过这样的梦,诶,你娘我也曾经是爱做梦的少女呀!──但是啊……那样的生活真的是我要的吗?毕竟老天爷没给我那方面的才能,就代表祂没想让我走那一行,如果我硬是强求,大概也不会有好结果吧。」

老妈好似想到什麽似地,赶紧补充道:

「啊,这可不是酸葡萄心理喔?」

她轻笑了一声:「听说有些学画画的人,因为长时间握着画笔,连筷子都忘了怎麽拿;有些学吹喇叭的,讲话都会不小心『漏风』;有些学演戏的,到最後甚至忘了如何扮演自己……别的不说,Susan她只是不爽经纪公司以『保护喉咙』为由,要求她戒口,那个贪吃鬼居然就这样放弃当歌星了,我为了这件事跟她绝交了一年呢!真的是,开什麽玩笑,明明我才是乐团主唱,但最後有机会出道的不是我,反之,有才能的她却轻易就放弃到手的入场券,老天爷真是太不公平了!」

我的脑海中忽然浮现出一道眼神──是露露眺望着舞台音控室时的侧脸。

位在台下的人,永远猜不透台上那些人究竟为何做出了轻易放弃舞台的决定。

「但,那也代表她选了一条适合自己的道路罢了。」

老妈忽然一个急转弯,切入一条小巷子中,脱离了冻结在四线道上的冗长车阵。

「如果你没有画到忘记如何拿筷子,如果你没有演戏演到忘了自己──不如这样说吧,如果你没有拉奏小提琴拉到连脖子都抬不直,就表示你还有很多条路可以选择,不是吗?当然,我跟你爸年轻的时候也是想着『非音乐不可』、『我的人生只剩乐团了』,但其实人生还长得很呢!」

穿过数条小巷之後,车子拐进一条宽广无车的大道上──濒临着一望无际的海面。

「难得开车载你放学,就绕一点远路吧,反正你爸今晚也没办法回家吃晚饭!」

老妈轻踩着油门,泼打在挡风玻璃上的雨势也变地越来越强,竟使那片本应模糊不清的玻璃越显清晰;敲打在车体的雨滴,彷佛顺着某条旋律拍出了节奏。

回过神来,老妈的嘴中已经低吟出前奏。

淅沥的雨声渐渐被转化成嘈杂的蝉鸣。

十月底的夜色被染成泛黄的八月午後。

在玻璃上的击响变成了掌声与欢呼。

从脑海深处浮现出隐隐的拨弦──木质吉他浑厚的回音。

低吟的女声挥洒出连续上行的悠扬旋律,反覆两次後衔接出略带平缓的声调──

我心脏的顺着音乐鼓动,长久以来束缚在心头的磁带也迅速退去,倒带回那片小小的录音卡匣中。

然後,开始播放那一段消失的篇章。

她没有唱出歌词,只是哼着旋律,将我曾经见过的那些泛黄相簿衔接了起来;从穿着学校制服、青涩的两女一男,慢慢成长蜕变,夹杂着曾经出游的留影、聚餐的合照、表演的记录;两名少女手捧花束、穿着黑袍的毕业照;一男一女以夕阳为底的合照,不过多半都是其中一人的独照,想来是另一人得负责掌镜;然後是传统大红色喜服的合照,以及最後一张──

两人抱着一个婴儿,角落闪出一个差点无法入镜的女子。

歌曲结束了。

老妈对着我笑了一下,旋即把注意力移回前方的路况。

但那短短的一刹那,立刻让我把她那略为臃肿的脸庞,与其中一张被吉他手及配唱夹在中间的合照,女主唱灿烂的笑靥重叠在一起。

像极了……那开了满山的绣球花。

「你知道为什麽要取这个名字吗?」老妈唐突地问了一句。

──不是因为那时流行「花系列」吗?

她轻笑了一下:

「那也是原因之一,不过真正的理由,是因为绣球花──

隔天,柯佩雅并没有来学校。

特地跑到一年爱班找人的我,承受着她们班女同学冰冷的眼神,默默地离开那间不友善的教室。回程途中一些窸窸窣窣的流言还不时钻入我的耳中,诸如「又是个想找她告白的笨蛋」、「全都给她的外貌骗了」、「那些男生没一个不是蠢货」……真是意料之上的恶评。

她们班上没有人晓得柯佩雅请假的理由。

不过我知道。

网路的便利已经近乎到「罪恶」的程度,让我不费吹灰之力就找到了有关柯佩雅的事蹟──虽然大部分都是有关报考高中的榜单,以及不具任何参考价值的公演名单。在一大串一模一样的消息之外,我在搜索结果的最後一页总算看到了一篇个人网志。

上面简单地记述作者的日常生活,以及对柯佩雅负伤这件事的幸灾乐祸。

显然那家伙的人缘从以前就不太好。

或者说──「天才总是孤独的」。

不过我自己的人缘似乎也没好的哪里去──特别是直到昨晚才发现,加入社团一个多月,我竟然没有任何社员的联络方式……当然,社团方面没整理出一张通讯录也有问题,不过我猜社长大概认为:反正也只有小猫两三只,也不需要什麽通讯录吧?

更甚者,社长根本没想过这件事。

总之,结论就是:我既无法直接打电话给柯佩雅,也无法透过玫娥学姊跟她联络──我甚至不知道玫娥学姊跟采华社长的班级。

这些事其实只需要开口问一声就知道了,但我却未曾做过。

包括乐谱纸的事、玫娥学姊与采华社长的事,只要厚着脸皮直接询问,或许根本不用兜圈子搞成现在这步田地。

所幸我还认识一个人──并且很肯定她的所在位置。

於是在放学後,我前往了体育馆。

却意外地扑了个空:

「啥?戏剧班?今天不是他们的时间。」

舞台边一位穿着亮橘色仪队服的高挑女学生皱着眉头说道:「周五是给我们军乐社练习用的。」

而且还跟我最忌讳的音乐班打了照面。

我本想透过露露跟采华社长取得联系,可惜事与愿违。

不过转念一想,让人捉摸不定,不也正是露露这个「蛇」的职责吗?

顺便问过体育馆的时间分配後,我便失落地前往位於专科大楼的社团活动室。

而见到活动室的模样,不免吓出一身冷汗──说起来昨天那阵你追我跑之後,并没有回来活动室。因此无论是敞开的大门、搁置在桌上的小提琴,都维持着昨天与柯佩雅起争执时的布置。甚至连窗外的阴雨都跟昨天下午的情况相差与几,好似活动室内的时间被整整冻结了二十四小时。

条件反射似地──我把小提琴架到了肩上,坐在柯佩雅曾坐过的位子上,然後无意识地在某一条弦上来回运弓,拉出一串没有高低起伏的声线。

该庆幸因为活动室位於校园角落中的角落,所以根本没有人察觉这里门户洞开,甚至把小提琴大剌剌地放在桌上任人取用。

不过正如之前所说的,就算小提琴真的被偷走了,我也就认了:虽然不至於「无所谓」,但也不会过度反应。

因为那只是金钱方面的损失──然而追梦最大的代价,是时间。

并且耗费了无数的时间,得到却是证明自己并不适合追这个梦。说不定还只是追梦人的模仿者而已。

不断地追寻……追寻……

忽然想起了那个称呼──「领袖」(Führer)跟「随从」(Gefährte)。

──以「赋格」为创立精神的社团。

我不禁停下了手,将小提琴从肩上移开。

『将本社的精神如同「赋格」(Fuge)一样源远流长。』

玫娥学姊曾这麽说过。

然而「赋格」最早是源於义大利文,拼法也不同(Fuga)……从学姊曾经撰写的「音乐向导」文章,可以合理地猜想她对德文有一些概念──而露露曾说采华社长放弃义大利文,代表社长原本对义大利文也有些程度……

『〈Sonatapian’eforte〉,不可能翻译成〈钢琴奏鸣曲〉……顶多翻译成〈强弱声奏鸣曲〉?』

原来如此,社长凭藉的不只是钢琴史的知识,还是从字面上进行判断……社长最初选择的主题,也是义大利音乐家贝里奥的《序列》;然而,建议加入那段有关加布里耶篇章的是玫娥学姊,而且指定以科莱里为题的也是学姊……偏好古典前期的学姊在撰文时却并未一昧选择德奥音乐家,最初的额我略圣歌源自拉丁教会,最後一篇则选了出身威尼斯的音乐家萨里耶利,但那首曲子的标题却是德文──

选择以二十世纪後「序列主义」为文章主题的采华社长、音乐领域的「壁垒分明」、把采华社长赶出社团的两次提案、其中提案理由留空的那一次在隔天玫娥学姊被驳回……

以及社团合照中,玫娥学姊不自然地将目光从镜头前移开,看向身後的男学生。

忽然间,这些片段的资讯彷佛被一条线路串通起来了,有如彼此分离的音符总算被贴进完整的旋律中。

我放下手中的琴,顾不得先把琴收好,就到资料柜把前天才收纳好的月刊翻找出来──乐谱纸的「C」、玫娥学姊与采华社长之间的「D」与「C」,所有的解答应该都在那几篇「音乐向导」之中──

窗外猛然映入一道闪光,照亮了资料柜上那尊突兀的雪白十字架,然後传来连地面都为之隐隐震动的雷声。

……这时候就该搭配巴哈《D小调触技曲与赋格》(ToccataandFugueinDminor,BWV565)来应应景吧。

纵使没有实际播放CD,我那枯竭好一阵子的心头,现在也已经能够在脑海回送出曾经听过的乐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