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花舞 — 35

花无寒突如其来的深情表白,被一个天真无邪的小女孩打断。

女孩从远处看到穿上飞行员服装的她,便以为她是乐园里的娱乐人员,兴奋不已地跑到她的身边,嚷着要与她合照。女孩的母亲发现花无寒并不是娱乐人员,一脸尴尬地想要把女孩拉走。花无寒便给了她一个微笑,然後一把将女孩抱起,让她戴上飞行员眼罩,在她的臂内玩了一会儿。

现实是残酷的。乐园的存在就是让人一刻忘记现实。她不忍戳破一个女孩的想像。

楚湮就像是融进了背景一般,没有打扰,静静地在旁观察。她的无寒确实是长大了,已不再像从前那样被自己装出来的冷漠挡着,让心里那股热无法外传,而是能温暖身边的人,给予一份无声的支持。这样的她,更是吸引,也就更让楚湮踌躇。

花无寒笑着与小女孩击掌,说了再见,目送那快乐的小身影离开,便挂着灿烂的笑容回到楚湮的身边。

「饿了麽?」笑眯眯地说,她握起了楚湮的手,「我们去吃饭吧!」

酒店内有数家主题餐厅,当中最不受欢迎的是小得只能容纳十数桌子的牧场餐厅。桌子小,能容纳的人不多;餐厅的装潢不华丽,走的不是色彩缤纷的风格,而是带点乡郊风味的朴实,营造山边小屋的感觉;卖的食物不精致,满满是山野味道的realfood,看的便是吃的,没有多余的复杂烹调技术。对很多一家大小或联群结队的游人来说,这家餐厅并不讨好。

她们在窗边的一张小桌前落座。窗外正是那庭园,方向亦相同,能远眺那山头。阳光从窗外洒进来,照亮了她们的桌,让桌上那粗糙的木纹渗出一丝丝粗矌的气味。

「没想到,乔安还真的说服得了那些大爷,把这餐厅弄了出来。」

感叹了一声,花无寒便唤来了侍应,点了好些食物,也要了一瓶酒。酒喝下去,她不禁发出一声满足的叹息,似是很满意这里的一切。闭眼深深吸了一口空气,缓慢地呼出,她张开眼冲楚湮一笑。

「人们一定会觉得这里与乐园其他的地方格格不入,营造不了那梦幻的感觉。但在梦幻的乐园里有这麽一个朴实的地方,才是最刻意的营造。而且,」她狡猾地笑,眯起眼睛,喝了一口酒,「这里的食物才是最高质,最好吃的。」

确实如此。因为奉客的都是没有加入太多花巧的菜肴,食物品质自然不能马虎了事,单是食材便都用上上等货色,价格也就更为吓人。对那些追求缤纷环境的食客来说也就更不吸引了。

「湮湮。」她切下了一块嫩滑的猪手,置到楚湮的盘子上,「你会想要知道我的故事吗?」

周子欣曾经向她提及花家的一些事,楚湮都会不经意避开,又或是转移话题。不是不欲知道,实在,她渴望了解花无寒的一切,从而了解她的人、她的灵魂。但她不欲从他人口中得知,也明白花无寒不喜欢提及自己的事,尤其是家里的事,也就从不主动去问。所以,至今她也不甚了解她。

带点困惑地看着她,不语,点了点头。

「我的家姓花的。」

说罢,花无寒没忍住大笑起来。楚湮那张羞答的面容,更是让花无寒心里开怀。她没想要欺负楚湮,但也太怀念这张动人而娇柔的脸,总是无法自控地逗她。

然後,她狠狠地喝了一口酒。

「人家说,富不过三代;我正正是第三代,所以大抵谁都会把我看成是来败家的。」坏笑,看了看窗外天空的一片云,又喝了一口,「我爷爷是个乡下佬,目不识丁,家贫,看上去准没出头的模样。但他很有上进心,很勤奋,很耐熬,真像是没什麽能把他打倒一般。我嫲嫲就是喜欢他的上进,才会委身下嫁给他。真的是下嫁。嫲嫲家里开杂货店,不是大生意,但也不穷。结婚後,随手便拿了一笔资金出来,给爷爷做生意。他也算是挺有脑袋的,生意愈做愈大,辗转便成了今天这个模样。」

这些,其实大部分住在这个城市里的人都略知一二。楚湮知道那不过是个引子。不语。

「嫲嫲是病死的。外面的人都说她是千金小姐,体弱多病不耐熬,得了的也是富贵病。我没见过她,不知道她是怎样的一个人;但伯父说过,她是个很温柔的人,很有教养,知书识礼,并不是外面说的那般刁蛮模样。她不仅是个贤妻,更是个良母,认识她的人不可能不喜欢她。

「但我爷爷对她并不怎麽样。他对她其实没有情意,联姻不过为钱。嫲嫲一厢情愿地付出,与家里闹得很僵,跟着他熬了大辈子,才会熬出个病来。待他出人头地,她却坏了身子,什麽福都没享就走了。

「爷爷虽然没有再娶,但红颜知己多的是,好些还像女主人一样出入我们家。嫲嫲的死,对他根本没有带来任何打击,甚至可以说是解了他心上的一些结。」

向侍应要了另一瓶啤酒,喝了好几口,叹了几声,便又继续说着。

「嫲嫲替他生了三子一女,我爸排行第二。伯父和我爸都是嫲嫲亲手带大的,与她感情好得不得了。三叔出世时,嫲嫲身体便坏了;他和姑姐是奶妈带大的,感情就很疏离。所以,嫲嫲死时,最受打击的便是我爸和我伯父;尤其是我爸,终日以泪洗面,行屍走肉,比死更差。爷爷看着他便气,索性把他送出国读书,也就等同把儿子赶了出去,父子关系再也修补不过来。

「他中途辍学,跑了去流浪,一走便是十年,期间除了与伯父偶有联络,便是音讯全无。他说要感受生命,追求心境富足,专挑落後危险的地方走,做的尽是爷爷眼中一文不值的事,气得他几乎要登报与他断绝关系。」

彷佛那是一件很好笑的事,也像是很值得高兴的,花无寒笑得很灿烂。

「他回来的时候带着我妈。我妈的肚子里有我。他们是在茫茫黄沙上认识的,我是在星空下有的。若非妈妈的状况不太好,我或许也会在什麽原野上出生。回来了,生下我了,安胎了,他们便又跑了去浪迹天涯了,前後不过两年的时间。然後,他们坐的小型飞机坠落在汪洋,烈火在海面燃烧了好一会儿,飞机烧个不剩,所有人都死了,然後像什麽都没发生一样,海面又回复平静。所以,我的记忆中并没有父母。」

楚湮惊讶於花无寒语调里的淡然,像是毫不在乎,也像是早已看破。

「我跟伯父伯母同住,从小就跟我堂姐一起长大,算是不缺家庭温暖。每个周末,他们都会回爷爷家,自然也带上我。我很讨厌回去,经常发脾气;为此,我捱了爷爷好些打骂,自然而然便讨厌他了。

「他总说我跟我死鬼老爸倒模一般,不单长得像,性格也像。我对爸爸没有记忆,自然好奇,但问得多了,反而反感了。後来,人大了,便明白他所指的是什麽。我和我爸,都有点小聪明,都喜欢顶撞他,也都一样对他的生意提不起任何兴趣,不脚踏实地,跑去做那些不值钱的事。他不喜欢我念设计,觉得我没出息;再好的设计师,对他来说都敌不过大鳄,花点闲钱便能轻松把人毁掉。

「他就是这样的一个人,给我贯输的就是这样现实的思想。但他愈是这麽做,我愈是不屑跟随他那套。我不管他怎麽想,想做的,我便风风火火地去做。他逼着我去放弃,我却更是坚持,兜兜转转跑到乐园里设计最虚幻的东西,来履行他对这小城许下的那个虚幻承诺,气得他在外人面前早已不认我这个孙女。」

她不住大笑。环看这家自己设计的餐厅,她笑得有点意气风发。然後,她把视线放在眼前人的眸子上,笑容便换了。

「我一直弄不出什麽特别惊人的设计。其实我已气馁过很多次;放弃,也想过很多次。最坏的时候,我甚至有点相信爷爷所说,我根本没有天分,没有才华,只有钱,和钱给我的自由,和任性。而这些,都不是我赚的,而是他给的。

「终於,我弄出自己满意的作品,觉得自己终於有点小成就,觉得自己向梦想走了好一大步,快乐却只存在了那麽一刹,下一瞬便消失掉。

「就像乔安说的,这是我至今最出色的作品,我不舍让它只存在於图纸上。为了它,为了梦想,我放弃了你。我把整个人都投入进去,使尽力,要让它成真,要追到我的梦想,去证明我这个选择是正确的。我犠牲了,必须得到什麽才能弥补。

「但到头来,有些事根本不能弥补。」

把啤酒瓶拿起,倒灌着喉里,为着让眼泪流不下来,为着把情绪压抑下来,却挡不住哀丝随身体的颤抖渗出。

不语,但视线早已无法移离一分,眼神是灼热的。

「我曾坐在乐园的一角,看着那些小孩子兴奋地跑来跑去,大人们与孩子们挤在一起,开怀地笑。我觉得很无聊。明明知道这一切都是假的,开心个什麽?那些听起来有趣的、有感情的故事也是假的,又有什麽了不起?

「但这里不一样。」她摸了摸墙身上的雕花,感叹了一声,「这里让我明白,这营造出来的一切,不是为了把故事带出来,而是把人带到幻想里去。这里有的,都是真的;是我真实的情感,是我对将来的幻想。」

空气中有那麽一股温热存在。这股热,让她的心跳加速,让她感到呼吸困难,让她觉得脑袋有点被綑着。

「伯父曾经说过,爸爸跟别人不一样。他的头上像是有光环一般,照亮了周遭的人和事。搂着我妈的腰肢时,就如神仙眷侣,很不真实,很脱俗。虽然死得太早,但伯父说,他们死时定必怀抱着对方,纵是有所不甘,但大概也无甚遗憾。

「我一直不明白他说的。现在,我却由心地了解,而且很是羡慕。羡慕别人的爱情,还是头一回。」

说罢,花无寒害羞起来,脸泛红,垂下脸来偷笑,也偷着把一小块肉送进咀里。

在楚湮的眼里,花无寒一直都是发光发亮、鹤立鸡群的,在任何人堆中都如此突出。每次看见她的笑容,坐在轮椅上的楚湮都有种接触到神光的错觉。那感觉很不真实,当中的距离感却是如此熟悉。

推开她,除了放飞她自由,或许还有更龌龊的理由。

想着,她的心慌了。

「无寒。」她牵强地微笑,呷了一口果汁,「我...有点累。」

花无寒想到,大概信息量太大,让伊人有点吃不消,也就没有继续说下去,让侍应把吃不下的食物打包,便推着楚湮到前台登记入住。

酒店内有数百个房间,能容纳二千多人入住。这些房间里,有那麽几十个备有不同的伤健设施,是乐园三家酒店里最为伤健友善的一家。这天她们入住的,正是花无寒咬出了牙血才争取到的豪华套房,有着一房一厅的间格,亦引进了更为先进和高质的设备,是成本效益稍为落後的房间。

「我...我不是故意的!」

但她并没预想到这房间里只置有一张双人大床。当她们发现这事时,花无寒的脸可以用石化了来形容,心里惆怅於不知道楚湮会否对其评价打折,但又禁不住有点欣喜。然後,她便更觉不妥,很是无奈。

「我...我睡沙发就好。」

楚湮看着她那张煞白了的脸,微笑,拉过她的手腕,摇了摇头。

「你...不介意的话,我们...孖舖就好。」话刚落,脑袋闪过一刀,她便垂下头去,咬了咬下唇,「不过,我怕...你会睡...不好。你知道...我半夜总得...」

「我不怕!」

说罢,花无寒笑得很是放肆,步履像是御风一般轻盈,快步跑到行李架。不过是要在酒店待上两个晚上,她的旅行包却是满满的。心情无比畅快的她咀里轻哼着歌,把旅行包里的东西逐一翻出,放到所属的位置,像是新居入伙一般。偶尔,她会突然惊呼一声,把在房间里发现的什麽有趣东西告诉楚湮,便又欢乐地整理她带来的物品。

安静地看着她的一举一动,看着她像个小孩一般兴奋,楚湮会心微笑。有点惆怅,有点紧张,也有点偷来的喜悦。如果要选择永远迷失於一瞬,这麽平淡而满满的当下便是那一瞬。那是不曾有过的想法,却是如此理所当然地闪现於心上。

她推着轮椅来到窗前,便发现这房间亦是面向那个山头,视野因着高度更为广阔,看到的彷佛是不一样的风景。从这里看出去,山头不真的那麽高,天空上的那片云也像是伸手能及。

窗边的小几上置着一本画册。

梦想飞行是酒店主题里的骨干故事,如花无寒所说,以穿飞行员服装的男孩看见天使坠落开始,男孩驾着自己发明的飞机载着天使回到云上作结。二十多页的插画里头,天使的翅膀并非印象中的雪白,也不是老鹰展翅的壮硕,而是薄如蝉翼的丝带一般,把那曼妙身躯悬於空中。那身影,不符大众对天使的印象,却是如此熟悉;是飞天仙子的形态。

画册的最後一页内有那麽一句既陌生亦熟悉的话。

『有梦,有信念,有勇气,便去追吧!』

看罢,楚湮垂下头,轻叹一声,便把画册合上,放回几上。

此时,花无寒置在书桌上的手机响起。楚湮并没打算去接,只牢牢看着手机在桌上因震动而动着。花无寒则在不久後从洗手间里步出,一副慌张的模样,迳直走到书桌前,拿起手机看了看,抿咀,走到角落,接了。

楚湮微笑,也不知道自己笑什麽,没有理会花无寒慌张地边听电话边往她这边瞧,把身体挪到床上,盖好被子,闭上了眼。

她的确很累。前个晚上,她因为周子欣等人的行为而瞎操心,辗转反侧,难以成眠;昨晚,又因着花无寒说要带自己到乐园而紧张不已,又是没怎麽睡好的一夜。难得来到乐园范围,她自然是想要好好的玩一天;她孱弱的身体却实在经不起这种因思绪而搞乱了的生活秩序,只能无奈地躺在酒店房间。

然後,她听到花无寒挂了线,放轻了的脚步走到窗前,尽力把动作放轻地拉起了窗帘,在床头几上的控制屏按了键,关了灯,随随来到床前,打开被舖,也躺了下来。纵是放轻了不少,她还是听到花无寒的一声轻叹。

「无寒。」

「嗯?我吵醒你了?」

「没有。我还没睡。」

「你一定是很累了。小睡一会儿。休息够了我们才出去玩吧。」

「无寒。你有心事吗?」

花无寒的心里打了个突,沉默了。

那是乔安打来的电话,为着提醒她还有一个没作出的选择在等着。她很气,却又不想楚湮听见,刻意把声音压下去,着乔安不要把她逼到墙角。她比谁都清楚,也比谁都要乱;她不需要善意的提醒,亦不需要刻意的逼迫。

只是,楚湮还是察觉到了。

无可奈何,花无寒努力地显得平静、淡然,把乔安的邀请和加入乐威後的工作大概告诉了楚湮。她没有说及其他,内容都只是围绕乐威的工作范畴等客观事实,没有说及加入乐威是多少设计师的梦想,也没有说及她心里为着工作机会和与楚湮的关系而产生的种种思绪。

楚湮只嗯了一声,没有答话。彼此便这麽躺在对方的身侧,听着大家平稳的呼吸声,没有再说话,彷佛是要借这刻的宁静去细听那人的心跳声,从而去猜那心里藏的事。

「无寒。你记得...罗密欧与...茱丽叶吗?」

「记得。」她不禁闭上眼,轻叹了一声,似是为着知道要来的总是要来而作出的一声嗟怨。

「你说过...两个人在一起...要牺牲那麽多...就不应该在一起。」

「那只不过是因为我...因为我...」她的心里激动,不住拉高了声线,然後努力地把它压下去,「...当时还不懂爱情。」

「我们都不懂。」楚湮把脸扭过来,看着漆黑中花无寒的轮廓微笑。那笑容被黑暗吞噬,却又无形地把花无寒的脸拉了过来。看不清对方的脸,两人的视线却对上,「如果仙子死了,那男孩...就不再造飞机...那她的出现是...把男孩源自内心的...无污染的心...毁了。」

「湮湮。我...」花无寒再按捺不住,双肘撑起上身,想要凑到楚湮跟前,却被她伸手按住肩膀阻止。

「无寒。我错了。」她再度微笑。这次,花无寒看到了,却反而心像被刺了一刀地痛了,「我不应该...逼你离开。我...不应该让你二...选一。」

「湮湮。我真的很喜欢你。真的!」

「我应该...」她轻咳了一声,才再拉出微笑,「...等...等那天你我...学会了...平衡。学会了...爱对方...也能...失去对方。」

「湮...湮湮。」

「无寒。」她使力把上身转过来,一边手肘支撑着身体,另一手伸向花无寒,轻抚她的脸,「...我会...趁着你不在,学...学会...不依赖你,不...占有你,可以...失去你。我...会学会怎麽...爱你。」

花无寒握着那只抚在她脸上瘦弱的手,很想告诉她说,她不会离开,会留在她的身边。泪水却呛着,她说不了一句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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