又过了一个礼拜,我单独邀他到别墅去。

「面西的画室,黄昏的时候真的很美。」我边踩着阶梯,边回头朝他说着。

他跟在我的身後上了二楼的画室。

「今天家里没有其他人吗?」他忽然问着。

我的脚步在画架前愣了一下,点头:「嗯。」我继续朝窗前走去,拉开乌鸦般黑色的窗帘,让黄昏瞬间把整间画室染成金黄色。

他看着我,眸子里孵着我的梦。我们互舔着彼此的灵魂,以为这里是两个人的世界。

「小峰...小峰...」那女人的声音突然从遥远的地狱里传来,脚步沙沙作响。

「妈...?」我在他赤裸的怀里错愕着,一时之间,不知所措。

他不急不徐披上白色衬衫,前襟自然敞开着,毛孔间的汗水和欲望亦然。我多看了一眼,那纹理分明厚挺坚实的胸膛…

我套上T恤的瞬间,门忽然被打开,她看着我,然後看着他,那双刷上假睫毛的眼眸里一点都不单纯,她是闻味道来的,像倩女幽魂里的姥姥。

「你朋友啊?」她的打量很惹人厌恶,至少让我想吐。她走了进来,视线一直黏在他身上,甚至是他微汗的胸前,那美丽的雄性线条,能勾起母狮子的饥渴。

我横跨一步站至他面前,刻意以身体遮掩着他的赤裸,「什麽事?爸不在这里。」我的手背在背後,他的手指在我的手心里搔弄着,像揉着一团欲火。

「喔...我不是来找他的。」她胡说瞎说,心不在焉。眼神总想越过我的身体窥视他在我身上做什麽。

他的手指玩心很重,画完圈圈,紧接着又在我的手心写着我的名字和他的名字。

「你朋友叫什麽名字啊?」母狮子一丁点都不想离开这头新鲜的猎物。

我转头斜睨着他,犹豫着要不要告诉她。

他在我手心里玩火玩得入神,笑着,那一声呵气都钻进我曲折的耳洞里了。

「嗯?」他看着我,一脸迷惑。

「小帅哥,你叫什麽名字?」她刻意又问了一遍。

「焦十。」他答得乾脆。

我撇过头,怒噘着嘴,甩开他疑惑的眼神。

「焦十?」她愣了一愣,笑着:「好特别的名字!」母狮子还想问点什麽,我不客气地下了逐客令:「妈,你没什麽事的话,回去吧!别打扰我们。」

「打扰你们做啥?两个男孩子...」她的嘴角轻浮着。

我的目光落在画架上,搪塞:「画画。」

过了半晌,她才心不甘情不愿地转身离去。

他温柔至极地抓着我的手,十指交扣。

「我讨厌她。」因为她是我的继母。

「我知道。」他抱着我,像抱着心爱的女人。

期末考之後,天气突然变冷了。为了课业,我们有好几个礼拜都没有碰面了。那天傍晚,忽然好想见见他。我到美术教室去,那里只有三两个学弟妹在画画。我绕遍整座校园,也不见他的身影。会不会在那里…

我只身跑到别墅去。

孤注一掷地以为他也会想念我。

这里平时不会有人,除非家里有聚会,或者用来接待客人。

可是,门口却停着一辆刺眼的红色保时捷。不祥的鲜红色,看了让人慾火焚身的那种。

那氛围燥郁着,像埋着许多地雷。

我仍然推开大门,走进屋内,脚步孤独地踏上阶梯,踏上缠有许多荆棘的记忆。当所有的记忆都萎缩,这些刺痛的苦难仍旧壮硕,没有丝毫凋零,没有丝毫逝去。

耳里的声音催促着怯懦的我前进,一双步伐无助得想要逃走。那样大胆的喊叫,彷佛被鞭打而凄厉的哭泣与呻吟……。我没有选择地来到画室门前,隔着一扇轻薄的木头门,残忍而清晰地听见他们的激喘与肉体撞击的声音。我的手心颤抖地握在门把上迟疑着,直到她叫出了他的名字,「小十...」

我闯了进去…

记忆里除了苦难,还能留得住什麽?

*****

「你还好吗?」

我分不清哪一段是记忆,哪一段是梦境。眼皮上透着的光是朝阳,抑或落日。用力睁开沈重的双眼,只有一盏孤独垂吊在天花板上的水晶灯,还有一个不陌生的男人。

男人在眼前注视着我,彷佛一直这样看了我好久,好久。

「嗯,还好。」我两只手撑着沙发坐了起来。我究竟睡了多久?几个年头…

他的微笑像沾粘在琥珀里的蚊子,转身继续背着我蹲在柜子前,整理画作。

「小十…学长…」

我终於想起这个男人的名字。

那双忙碌的手倏然停了下来,淡蓝色衬衫里弓着的背脊彷佛在呢喃些什麽,被街道里声势壮大的雷雨声给埋没。

「学长…」我站了起来,走近他的背後,梦和记忆仍然有些发晕。

他缓缓站起来,低着头道:「你认错人了。」

手里抓着一幅眼熟的画作,正走向门口,被我固执地拦住。

那幅画……

素描本里的猫头鹰,至今都还没有钻出苦难的记忆重生。

为什麽我会来到这里?都怪老天傍晚那场突如其来的雷阵雨,不,或许在更早之前,在我去医院的那一遭,早发型失智症被诊断出来时,讽刺着我的记忆就一直被封印在那间画廊里。可笑的是我一直不断地遗忘,忘东忘西,遗忘这串起残破人生的片片段段,最後可能连自己是谁或许都想不起来,而这片片段段残破不堪的记忆却完完整整贮存在他的脑海里。

「你认错…人了…」他的喉间坚持着。

我看着他。

他用记忆濡湿一双既斑驳又苍茫的眼眸,继续坚持:「我不是…你的学长…」

「焦十学长…」那阵阵让人晕厥的矛盾逆袭而来,「这画廊是你开的?」

他没有回答我,用力抓开我的手,我往後踉跄了一步,看着他笔直地走出房间,没有回头看我。

我跟了出去,走没两步,伫足躲在房门後,耳里的一男一女述说着…

「小十,下好大的雨,我全身都湿透了,有没有毛巾?」

「喔…刚好没有准备,这外套你穿上吧…」

「怎麽最近都这麽不定性,老是下这种要命的雷阵雨,想躲都来不及…」

「嗯…」

「小十,晚上你想吃什麽,我想吃日本料理,西门町新开了一家,听说是日本来的,味道很道地…」

「你决定就好。」

「今天生意怎麽样?可以提早休息吗?我好饿了呢…」

「……」

都这麽久了,他们还在一起…

我的脚步没有丝毫疑惑,往他们之间直穿了过去,彷佛越过可笑的时光隧道。

她那双刷上假睫毛的眸子惊讶地瞪着我,犹如看到了一头猛兽。

我看着她,她低垂着目光。

我没有叫她,因为,她早已不是我的继母。父亲的公司被她吞了,他们离婚後,父亲上吊自杀,在那间画室里…

「咖啡…」

他抬起视线,看着我,眸光有些颤抖。

「咖啡很好喝,谢谢你的咖啡,还有…毛巾…」我笑着,目光正好落在他身後的一幅人像画,是我刚刚进来躲雨时,还没有挂上去的。

她忽然抬起头看着他…

是的,他把乾净的毛巾留给我了,还有,他身後的那幅画。

我转身步出画廊,雨停了。

脚步踩在小小的积水上,眼里的雨下个不停。原来,他把初次到别墅时帮我画的那张素描,偷偷留下来了…

(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