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请问是湛路遥先生吗?」

「我是。」

「这里是中山分局,我们接获发生车祸的通知,你的太太跟小孩目前被送往慈爱医院急救,请你来医院一趟提供协助。」

湛路遥一路踩住油门的脚都没松懈,一种从没有过的恐惧正蔓延全身,就算大口喘息仍无法抑制,他攥紧方向盘的手在发抖。当接到通知时,他有那麽几秒回不过神,不敢相信会突然发生这种事,为什麽她们会发生车祸?

措手不及接到这消息,打乱了他原本愉悦的心情,眼下只要想到可能就此失去那孩子,那股不安着急几乎让他快失去理智。

他心神不定的来到医院,询问第一眼见到的医护人员,视线慌乱的往急诊室里头探去,「抱歉,请问发生车祸的一对母女现在情况如何?」

医护人员查看一下病患名单。「是简沛珊的家属吗?」

「是。」

他跟着医护人员的脚步,先来到急诊医师面前。

「请先签下这份同意书。」急诊医生先递来一份纸张,他一看是麻醉同意书,没犹豫签下。

「简小姐因为在车祸时受到强烈撞击被抛出车外,目前身体多处骨折,比较严重是有内脏破裂现象,还有颅内出血,正在急救中,不过另一名同行的女人……很抱歉,在送达医院前就没生命迹象了。」

「那我女儿呢?」湛路遥不自觉抓住医师的衣服,整个人没了头绪,脸色苍白,满脑子只有筱唯。

「小女孩头部有撕裂伤,手脚也有明显挫伤,目前没有生命危险。」

随着医师带领,他来到靠近走道的病床区,一眼就见到湛筱唯独自一人呆坐在病床上,头上包捆着纱布,四肢皮肤浮印着斑驳色块,原本应该像公主一样气质典雅的粉色洋装与白色蕾丝袜被血迹玷污了一片。

湛筱唯一看到他的出现,原本还惊魂未定的脸蛋马上产生变化,漫红眼眶,大哭起来。

「别怕,爸爸在这里。」湛路遥一步上前将她拥入怀中,紧紧的抱住她。

那种失而复得的激昂让他忍不住鼻头酸涩。

他将下巴轻靠上她的头,极温柔的亲吻那头黑发,自与简沛珊分居後他就没有这样抱过她,像是对待最珍贵的宝物那样,轻呢着:「别怕……有爸爸在,爸爸会一直陪着你。

湛筱唯窝在他的怀中仍啜泣着,他双臂温暖的圈住她,不知过了多久,见到她睡着了,将人轻轻地将放上病床,盖好被子才有时间去了解车祸发生的原因。

从警方调出的行车记录器得知在发生车祸前,简沛珊曾与张玟岚发生争执,大概为了出柜的事,彼此意见不合。

简沛珊一气之下闯红灯,导致车子失控撞上分隔岛才酿成意外。

警方从她车上的牛皮纸袋里的离婚协议书找到自己的名字,继而联络上。

等待简沛珊家人来到前,湛路遥一直待在筱唯身边,看着小孩儿睡得不安稳,没想法的轻拍她的背安抚,小心翼翼地将落在额上的浏海拨开,视线离不开那神似韩墨的脸蛋。

两道身影自长廊走来,是简沛珊的父母。

「爸、妈……」见到两位长辈,湛路遥一时改口不了的喊叫。

「这是真的吗?你们离婚了?」简盛贺脸色严肃的质问。

「很抱歉瞒着你们这麽做。」湛路遥没逃避的承认。

「你早已知道她们的事情了?」

「嗯。」

简盛贺与叶文馨除了叹气,还是叹气,「造孽了……怎会生出这样一个女儿!」父亲对孩子的失望与愤怒全显露在他老迈僵硬抽动的脸颊。

但随後听闻张玟岚的离开,两老的神情更为沉重。

双方家长在手术室外头碰面,气氛凝重如寒冰。面对一个死亡与一个还在鬼门关前徘徊的情况,彼此以沉默来渡过这紧绷时期。

在湛路遥看来,出柜一事并非简沛珊想像的容易,相信着只要她们坚持下去就能获得幸福,但一场车祸却将所有都毁了。

凌晨两点,手术结束,医生带着疲惫走出隔离门,简单说明:「目前已经抢救回来,病人的求生意志很强,我们会先让她住进加护病房继续观察,请家人去柜台办理住院手续。」

「谢谢医生。」

湛路遥和简沛珊的父母一同向医师道谢後,在简沛珊被护士推出来转到加护病房之前,一路陪同。

「既然沛珊已经没事,你回去休息吧。」简盛贺冷漠的道。

「那筱唯?」

「筱唯我们会带回去照顾。」

湛路遥随後看见叶文馨把还在睡梦中的小孩儿叫醒。

湛筱唯分不清状况本能的依偎上那股温暖让她抱在怀中,带着睡意的眼眸停在自己身上却没有情绪波动。

湛路遥看着叶文馨带着她离开没挽留,只感到胸口似被一股重石压着,脚步移动的缓慢。

**

回到家,他把自己摔进床铺里,浑沌思绪很快将他拉卷到另一个沉重世界,加上疲惫,他睡得发沉。风吹动着窗帘牵起撩动,光影浮游,他独自一人的身影缓慢被偌大空间里的沉寂吞噬。

接近清晨的天际,如墨水翻覆,晕染着丝丝透白。

床铺上的他猛然惊醒,恍惚地眨动眼帘,视线对焦於天花板後,一个翻身将自己埋进被窝里,但掩盖在双臂里的眸子并没有完全阖起,放空於遥远思绪。

方才梦到他小时候的事情了。

那不像一般孩子拥有的单纯快乐的童年,每天战战兢兢,如走钢索的不安。

湛家在台北是具百年历史的望族,货运起家,从一辆小货车衍生到全国宅配,甚至扩展到海空运。

现今於全球约莫数十个据点,包括网路代理,占据东南亚贸易极重要的角色。

长子的身份,代表着传承,然而,他的状况却会让家族蒙羞。

他一出生就被发现性别畸形,俗称的「双性人」,拥有一半的男性生殖器官,也有女性的阴道与子宫,却都不完整且有缺陷。

尽管母亲当时拼命恳求接生医生与护士掩盖这个事实,但不安与罪恶感仍让她犯下傻事。在他三岁时,曾被她企图用枕头闷死,幸好即时被父亲发现,双性的事也因此曝光。

母亲因承担过重的苛责,导致郁结於心,最後成疾,被送回娘家调养。

虽然现今医疗科技能将性别导正,但不管决定当男当女,都得经过多次手术。

祖父湛毅因不忍年纪幼小的他受这种痛苦,再者,外界已经认得他是男性,治疗的事就被耽搁下来。

在他五岁时,父亲湛鹏转而另找能替湛家延续血脉的女人。

二妈才进门一年就替父亲生了个正常的男娃,他同父异母的弟弟:湛路恒。

自小湛路恒获得父亲的关爱自然多过於他,若不是湛毅顾及他是湛家的长孙,带在身边照顾,恐怕无法平安成长。

十一岁开始他就定时服用抑制女性荷尔蒙的药物,仍挡不住令人错愕与慌乱的初经到来,藉由大量服用男性激素才稳定住第二特徵,却不像一般男人拥有明显的喉结与浓密体毛。

在他十五岁时,湛毅因病离开了人世,留他单独面对往後人生,必须看父亲的脸色过活。

年少时不懂何谓命运与现实残酷,总想争取自己权利,好几次在二妈的挑拨下吃了不少父亲的耳光。

随着年纪越大,越能理解人性丑陋。

不跟湛路恒做比较,不去跟他抢夺相同的东西,不遮掩住他的光环,阻挡他的前程,安静遵从父亲的安排就能守住那令外人称羡的衣食无缺。

他能谈得一手好琴却从没碰触过父亲书房里任何珍藏东西。读得是公立学校,除了思想自由,没有左右自己人生与身体的权利。

一个性别畸形的人,承受的不只是害怕被外界发现,最严厉的压力其实来自身边的亲人。

「要是让其他人知道你身体的事,你就别回湛家了。」

父亲的这番话出自於保护,还是警告,在他怀上韩墨的孩子时,直接残酷打击他的长久以来的信任。

为了保住这孩子,他被赶出湛家,在网路认识简沛珊,与她相互利用,进入婚姻,一路撑到现在。

对筱唯,其实他一直选择逃避,但发生车祸後,一种难以压抑的冲动在他心中发酵。

他将思绪再埋进黑暗里,这次睡到十点才起床。

发现电脑还挂着,他突然想起昨晚就这样冲了出去,一移动滑鼠跳出萤幕保护模式,果然看到临风萧瑟的留言。

临风:发生什麽事了?怎麽突然没声音了。

临风:你在吗?归零。

临风:不管你那头如何,看到留言请回覆我,让我能放心。

时间接近两点,难道这男人就这样担心的等待他吗?

湛路遥内疚地回覆一句:抱歉大神,家里突然发生一点事,现在处理好了。

见临风萧瑟不再线上,他直接关闭电脑,起身去冲洗身体,简单吃了点东西又去医院一趟。

**

「妈妈现在身体不舒服,筱唯别去吵妈妈,我们出去吧。」

「怎麽了?」湛路遥穿好隔离衣进入加护病房,便见到叶文馨与筱唯站在病床旁,开口制止她要拉走筱唯的动作。

叶文馨一松手,筱唯马上凑进到病床前,「妈妈……」有些胆怯的触碰她。

简沛珊人是清醒的,不过表情完全无一丝温度的冰冷,目光停驻在白色墙壁上,像被抽走了心魂,无视她的喊叫。

「她知道玟岚的事了。」叶文馨冷淡的道。

湛路遥看着简沛珊失去以往光彩的眼眸,来到筱唯身後。筱唯牵着她的手,眼眶及鼻头因她身上布满纱布与医疗管线而泛红。

「妈妈……」小孩儿又喊叫。

「把她带走……」简沛珊漠视他们存在的虚弱开口。

湛路遥心一沉,默默地看着她们。

「什麽都没了,留她在身边还有什麽意义……」

「简沛珊你这是什麽意思!」湛路遥怔目低吼。

简沛珊闭上眼眸,完全不理会他被激起的不满,掩盖在布料下身躯在颤抖,强忍住那股不愿屈服却无法抹灭的现实残酷。

湛路遥手握拳头,不是无法理解她眼下的痛苦。可是这对孩子的伤害有多大,不是她可以想像的。

「筱唯跟奶奶回去吧,我们明天再来看妈妈。」叶文馨拿这状况没办法,眼看探视时间要到了,上前要带筱唯离开。

「这几天就让我带她回家好了。」

湛路遥一见到筱唯脸上挂着泪,像被抓住内心最脆弱的部位,整个动摇不止。

「筱唯想去爸爸那里住吗?」叶文馨没马上同意而是询问她的意思。

筱唯看着湛路遥却没应声。

「筱唯!」

「别对她凶。」湛路遥直接将小孩儿带往身边。

叶文馨见他态度十分强硬,筱唯又顺从的让他触碰,叹道:「那就交给你照顾了。」

叶文馨将简沛珊住处的钥匙交给他,方便他打理筱唯的东西。

「妈妈……」离开加护病房,筱唯还看着那道紧闭的门,迟迟不肯走。

「别担心,妈妈有医生叔叔跟护士阿姨的照顾很快就会好起来,爸爸会再带你来看她,现在先跟我一起回家拿衣服好不好?」

湛路遥抚摸着她的头哄着。

筱唯看待他的眼神仍带着不安。他缓慢的移动脚步,修长的手紧紧包覆着她的小手,「什麽都不用怕,我们筱唯很勇敢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