如果,江雨喜欢她?

陶子柠睁着杏眼,脑袋一偏。

「那不是应该的吗?」

「……」

「正常走向!」陶子柠回答的模样正经八百,没一丝羞涩,没一丝少女该有的窘迫!

「所以你喜欢呀?」她抿着唇偷笑,星瞳流溢出星河。

小怪兽又溜下椅子爬向江雨,江雨身体响起警戒,他捉起方型抱枕砸她脸。

「喜你的头!给我坐回去。」

「不要害羞。」枕头掉落地面,陶子柠依然那张猥亵神情。

「我开玩笑而已,不要当真!别用色眯眯的眼神看我,这里是密闭空间,你让我害怕!」

陶子柠没办法只好再爬回去。

是说,他哪时才开窍?

她这麽一个小可爱,他忍得住?她自己都快忍不住了。

江雨倚在墙面,弓起一只脚,双手环胸。

陶子柠的裙摆随着电风扇的吹起再度开始轻飘,白裸光泽的小腿延至膝盖,若隐若现显露。

这件连身裙她穿得不太习惯,一下伸手拉腰部,一下拉领子。

明明不习惯,还硬要穿。

为了他,她可说是费尽心思穿着淑女。

「你不是说想见家长?」

「嗯嗯,刚刚只见到你阿姨,你爸妈什麽时候回来?」陶子柠睁着星星眼,引颈而望。

江雨起身,走到书柜前,探手拿来一个相框,他低首凝视半晌,走来把相框给她,回到床上继续慵懒半躺着。

照片里是一名穿浅粉连身裙的年轻女人揽着一名小男孩的照片,约莫十岁大,小男孩头上戴着蓝色鸭舌帽,很帅气,笑起来十分可爱,露出一排小齿。

陶子柠一看就知道是江雨,五官跟现在除了青涩小巧外,没有什麽太大的改变。

「这是你和你妈?」

「嗯。」

「那你爸呢?」是不想给她见家长才给她看照片吗?总要齐全点吧!

「离婚了。」

啊,所以拿照片给她见他妈妈,如此说来江雨是跟爸爸?

不对呀,楼下那位是阿姨呀,阿姨……就是妈妈这边的人吧?

「江雨你是跟爸爸还是妈妈?」

「妈妈。我爸外遇,跟别人搞孩子,丢下我跟我妈。」

陶子柠竖直背,自己好像意外踏入江雨一个真实严肃的内心深处。

「你不用那麽拘谨,搞得我很不习惯。」

「我只是想起我好像不知道你是单亲,虽然我也有很多单亲家庭的朋友,但从不知道你是。」

确实,他们从来没有聊过。

「不过你爸真坏,怎麽可以这样对你们!你妈当时一定很难过。」

「他真的很糟,我几乎想不起他的样子。」

看来是没再见面了,到江雨想不起自己爸爸的模样,那应该是在他年纪很小时离婚的吧。

一个女人带孩子有多辛苦呀,那时的小江雨承受父母离婚的事实,脆弱的小心灵必定绞碎痛苦极了。

陶子柠不想把话题继续在他糟糕的父亲上,开始问他妈妈的事。

「江雨你跟你妈感情一定很好,很少有男生在房间摆着跟妈妈的照片。」她去过的男生家房间贴的都是跟动漫、游戏和运动有关的东西,像江雨这样放家人照片的实在没见过几个。

「因为见不到了。」

「嗯?」

「我妈在我十一岁时自杀了,在我面前从二十楼的阳台跳下去。」

体内从血管延连至心脏开始寸寸冻结,陶子柠喉咙彷佛被人紧掐住,双眼睁愣。

对江雨来说是件遥远的往事,他毫无保留,语调一如往常,过去的心痛是藏在深处,还是早随时间消逝,她不敢再往里探。

江雨接着悠悠地说:「以前──」

「江雨!」陶子柠喝声制止他,「你可以不用说没关系,会难过的话不用说。」

他撑着头,看她一副小媳妇的样子。

那个天不怕地不怕的陶子柠去哪了?

「没事,反正事情也发生了,我不管说不说,她也不会活过来。」

江雨从不觉得这是什麽难堪的事,那是他的过去,活生生发生在他身上的事,没有想隐藏他母亲的存在,即使她离世已久。

他从不提,仅是周遭没人问过,毕竟谁会想过年少的他已经历如许撕心裂肺的事。

这个话题其实会让人无法接下去,别人怕他难过,不晓得该说什麽安慰,所以能不提及就不提及。

不过,不晓得为什麽,他想说给陶子柠听,些许是……很久没提到妈妈了,能把她的事说出来也好,至少在还能喊出这个称谓,他不晓得多久没讲这两个字。

陶子柠在江雨低柔的嗓音中,进入他与母亲相处的回忆。

在江雨十岁时,父母离婚了,他跟所有孩子一样,不解、悲恸、气愤。大人的世界,孩子不懂,单纯希望与父母同一屋檐,家庭和乐,这一切对所有孩子而言是再平凡不过的事。

钟心雯和江廉离婚前,他常见到父母争吵,纵然他被压抑怒意的钟心雯赶回房,但隔着房门还是能清晰感觉到外面的愤烈气氛,依稀记得他们一直提到一个女人的名字,不知是从哪一天开始起,江廉很少回来,即使回来对他也说不到两句话,又匆匆离开,直到有一天晚上,他发觉很久没看到爸爸,才敢向钟心雯问,其实这个「很久」,不是真的久,兴许才三四天。

饭桌上的钟心雯很安静,这些天她安静异常,没说什麽话,仅在前天钟心红来家里陪一晚上时,话多了点,其他时间,几乎没启唇。

「离婚了,你爸不要我们了。」她未顾虑年幼的江雨,直白答覆。

江雨记得自己在饭桌上大哭,钟心雯连安慰也没有,沉默地继续吃饭。

原来大人们利用他在学校的时间,把所有事办妥,搬家、离婚,家里早没江廉的东西,而那几天他也没到学校去看他一眼,连最後的道别也没给。

钟心雯在二十岁时结婚,虽然待人温和,却性格傲然,在某些事方面,脾气特别硬,但那些不存在於他们母子的相处间,她待江雨温柔疼爱,在家庭生变前,始终如此。

曾经眼如秋水,散发清丽高华气质的钟心雯,在江廉离开後,荡然无存。

她没搬离原来的房子,即使父母和妹妹过来关心,希望她搬回娘家,一起生活好有照应,但她坚决住在原本的房子里。

江雨後来想,兴许妈想得跟他一样吧,爸爸总有一天会回来。

他敬仰的父亲,她深爱的丈夫,会再度回来。

约莫过了四个月,钟心雯终於崩溃了,导火线是江廉跟外面那女人的孩子出生了。

钟心雯情绪阴晴不定,时而摔东西发泄,时而抱着枕头大哭,他的三餐变得乱七八糟,偶尔他一天仅有学校的营养午餐度日,有天钟心雯牵起他的手,才惊觉他瘦了,钟心雯心里除了稍感愧疚外,还多了一种感受──麻烦。

她交代江雨每天从抽屉拿四十元,给自己解决早餐,晚餐视情况决定,她当天情绪正常时会煮,把自己关在房间时,江雨得自己解决。

江雨不晓得自己从什麽时候开始,不再害怕没有爸爸的家庭,甚至不再期待他来见他。

江雨和江廉五官十分神似,在江雨出生时,对那张小脸她视如珍、疼如宝,如今见到他,仅令她想起背叛婚姻欺瞒她的男人!

钟心雯发疯时,抓他打骂泄气;稳定时,抱着他说爱他。

「见到你就气!你给我滚!滚!不要进来,我就算饿死,也不吃你买的东西!」

「我爱你江雨,我不会丢下你一人……」

「你的脸跟那男人一样,你跟你爸绝对会同个德行!」

「过来,妈妈抱……」

「你有什麽用!你爸根本没放一点心在你身上,我留你有什麽用!」

「江雨乖,妈妈还在。」

原来,妈妈把他留身边,不是爱他,是为了引爸爸回来。

她的话语,有恨,有爱,哪句真哪句假,他捉摸不清,但,一定是恨比较多吧……

这样的日子持续许久,他不敢对外人说,只要习惯了,其实也没那麽糟,回到家不大快乐而已,妈妈有心情平静的时候,他想应该是特别想念爸爸,看到他的脸时,顿时想对他好一点,那他当天能过得较愉快一些。

他记得以前爸爸总捏着妈妈的鼻子,甜蜜嫌弃地念:「都当妈了还把自己当公主。」

江廉对她万分宠爱。

当年钟心雯对江廉可以说是一见倾心,外型俊毅挺拔,文质彬彬,不少女性对他同有好感,但最吸引她的是,他待女人的体贴有礼。

对她来说江廉是不可多得的好男人,做母亲的理当希望孩子能有父母的优点。

江雨从小被钟心雯教导要待女生体贴温柔,女生是用来疼的、用来宠的,这些话对年幼的男孩来说很恶心,不过从小被钟心雯如此教育,他倒也常不知觉礼让异性。

眼见曾被宠成公主般美丽温柔的母亲变成如此,他有恐惧,也有怜惜,即便她打他怨他,他仍将过去她的影子与现在重叠。

他生日那天,他买了两份便当回来,今年的生日算是提早过了吧,每个月的寿星在第一个星期,班导师会替学生过生日。

今天是他的生日,妈妈会记得吗?当他打开家门,屋里空荡漆黑一片。

他知道期待太多余了。

江雨从抽屉拿了钱,自己去买两份便当,到钟心雯房门口敲门,跟她说买了便当回来,随後自己坐在饭桌上吃,配电视吃饭是很多孩子们被大人阻止的娱乐,他打开电视看卡通,没人会骂他,爱看到几点都行,对其他孩子来说多幸福呀,但他却不自觉咽咽呜鸣起来,豆大的眼泪参入便当里的米饭。

去年这时候,爸爸妈妈还给他过生日,怎麽今年没人陪他了,他们的世界是不是真不再有他了?

家门开启,他有一秒以为是爸爸,结果登门的是外公他们,外公看到他一人在吃便当,气得要命,直直往妈妈的房间跨步过去。

跟在後面的钟心红手里提着六寸蛋糕,外婆瞪正进房大骂的老伴,她过来把江雨一把压入怀里,舍不得地说了好多话。

最後吩咐钟心红把他带到麦当劳去,约莫过了一小时,外公外婆拉着钟心雯过来麦当劳找他们,钟心雯彷佛是尊易碎的水晶娃娃,面色苍白脆弱,令人放心的是她的神情看起来稳定许多。

钟心雯恍惚朦黑的眼,再见到对坐的江雨,眼神万分错愕内疚,一时间几乎认不得自己儿子,那时江雨的头发许久没修剪,浏海太长,没注意到她垂首前的自责神情。

他仅记得,妈妈亲手打开蛋糕盒,切了最大的蛋糕给他。

再来、再来……她确实比之前好许多了。

後来,外公他们很常来看她,曾经他们以为她能坚强,以她的性情不是那麽容易被打败的,所以外公他们决定不过度干扰她的生活,随她的决定继续住在她曾经幸福的房子,没想到他们错了,女儿并没有他们想得坚强,对江廉她爱之入骨,更恨之入骨,那男人的转身摧毁了她的世界。

江雨的生日过後,外婆有在他们这里待过一星期,那时候的钟心雯像位猝不及防的新手妈妈,对待江雨很小心,两人彼此不敢亲近,时间一天天过去,原本的感觉才逐渐找回来。

钟心雯不好意思自己都这年纪了还要母亲来帮忙,再三确认可以照顾好江雨後,外婆才离开。

钟心雯状似忘却了那些痛苦,那几天她笑得特别开心,犹如回到他喜欢的她。

有一天,她带他去乐园,带他去买新衣新鞋,玩了一整天,他特别累特别饿,钟心雯晚餐煮了很多他爱吃的菜,收碗时提醒他冰箱有冰淇淋,晚点可以开来吃。

後来,是几点的时候?他洗好澡到客厅,发现阳台窗户是开的,看妈妈在阳台也许是看夜景吧,他们住二十楼可以看很远,於是他慢步走过去,想一起看。

钟心雯回首,见是江雨,在他还没跨出阳台前,她弯下身。

「你晚一点打电话给你外公。」

「跟外公说晚安吗?」

「嗯,顺便帮我跟外公和外婆说对不起。」

江雨琢磨着妈妈想表达什麽时,她温柔地摸了摸他的头,手指轻捻黑短发,江雨鼻间嗅了嗅,睁亮眸子,妈妈身上有股甜甜花香,是她最爱的香水小苍兰。

「江雨,妈妈累了。」

「那你要不要去睡觉?」他不明白自己为何心生惧怕,他拉着钟心雯的手想拉她进屋。

「你先去,先拿手机帮我打给外公好吗?」

江雨迟疑不定,直到钟心雯轻轻推他一把催促他,他才走过去拿电话。

他脚步缓慢犹豫,胸口闷得不舒服,他不安地回过头,一切尽在眨眼的瞬间,他喊不出任何一个音节,钟心雯在阳台栏杆外,双手毫不犹豫地放开,象牙色的背影从他眼前消失,该怎麽说……滑落还是……

「後来,我忘记我有没有打给我外公,还是我有报警,我没印象了。」江雨搔搔头,俊脸上的笑容浅淡。

陶子柠紧抓着江雨和妈妈的合照。

江雨继续说着:「我听过有人说我妈不孝,不懂得当妈,更做不好女儿,竟然为了男人自杀,不顾他人感受,然後有什麽疑似关心的难听话,我都听过。但,我从不怪我妈自杀……毕竟我看到了,她活得真的很痛苦,她最後跟我说她累了,累得活不下去还要给人骂,这什麽歪理?」

陶子柠乌黑的眸子浸满泪雾,紧咬下唇忍住眼泪的她,在江雨继续低声诉说的每一个字句下,终究忍不住溃堤。

江雨抬首,发现她哭花脸蛋,双肩颤抖,他想起身去抽张卫生纸给她,陶子柠先一步爬上床把湿透的脸埋入他怀里,泪水鼻水毫不客气地擦在他身上。

「我都没哭了,你哭什麽?」江雨低笑。

以前的事了,哭过了,哭到嗓子痛,也没人回来。

现在,哭什麽?

陶子柠的手臂环住他腰际,将他紧紧搂着,丝毫忘记他平常叮咛她规矩点的事。

唉……这是在吃他豆腐吧。

不过看在她是为自己哭的份上,便算了,吃豆腐就吃豆腐吧,只准一次下不为例。

「江雨,对不起。」

他揉揉她脑袋,问:「对不起什麽?把我衣服弄脏?」

「我跟林慕心在你面前跳下去……对不起。」

江雨浑身一震,全身肌肉不自在地收紧,欲拍抚她背的手掌收成拳,凸起的指关节泛白。

她明白了,对这些日子所发生的事心里有数。

为什麽他会晕倒、为什麽他对嘲笑林慕心的人愤怒异常,她真的了解明白了。

他们残忍地在他眼前再度上演一次他不愿回想的过去。

他比谁都还清楚起了自杀念头的人活得有多痛、多累。

江雨是比任何人还哀痛心疼林慕心那样的人啊。

「没事了,只要过了一次,你们陪林慕心熬过那段,她会没事的。」江雨脸颊贴在她头顶,他说话时她感觉到他胸膛传来声音低沉厚重的震动。

「对不起。」她继续低首哽咽道。

「你声音现在难听死了。」江雨的嗓音开始乾哑,眸子含着泪水,逞强不让它滴落。

片刻,一滴泪沉默地沿着脸骨滑下,他单手掩住双眸。

是想她了。

很久没想她了。

一定是没有心力当母亲,才会留下他,否则怎麽没带走他。

陶子柠紧揪着江雨的衣服,假装不知道他在哭。

她犯下大错,宁可逗到江雨生气,也不愿他难过。

倘若她再快一步拉住慕心,再快一步发现慕心的状况,江雨便不会再想起这些难受的过去。

熟悉的人在自己眼前跳楼,无能为力伸出援手,江雨一生承受了两次。

一次是妈妈,一次是朋友,在大人眼中他们还是孩子时,他承受了两次沉重的痛苦。

第一次,他才十一岁……一年内失去了两位重要的至亲,甚至熬过一段被母亲嫌弃怨恨的日子,心痛狼狈。

年幼的他不断适应生活变化,任谁想想都觉得心疼,陶子柠苦涩得抽气,痛心疾首。

幸好他支撑过来。

幸好他现在活得那麽好。